正月十五日,当桓景还在并州,刘曜刚刚从长安回军的时候,正当雨水节气。在这个时代,后世所谓元宵节还没有盛行开来,只有少数信仰佛陀的士人坞堡里燃灯表佛——这是汉明帝时传下来的习俗。
春风在豫东大地上吹拂,迁居至此的流民用犁翻破新土,虽然百花方才露苞,但空气中已经隐隐有了花香。
在从铚县返回谯城的路上,已是一派春耕农忙的景象,只有几个衣冠楚楚的士人在此间悠闲地骑驴经过,他们共有四人,其中三人是江东士人的打扮,而另一个则明显是个本地士人。四人衣着皆笼冠大袖衫、杂裾垂髾服,可谓褒衣博带,只是在这春天的田野间,这些考究非凡的衣裳不免沾上了些泥土。
他们身后是二十来个护送的家丁,身前则是一个牵着驴的乡下人,看来是当地的佃农打扮,是给他们做向导的。此时,那个向导正指着前方一座低矮的小丘:
“老爷们,过了前面那丘,就是谯城地界了。你们在丘上向西望,可以看见涡水,涡水对岸就是谯城了。”
四人中,那个本地豪族打扮的士人点点头,从腰间掏出一串铜钱:
“霍老六,带路辛苦了,这是一点心意”,他回头望向随行的三人之首:“小祖老爷,不才只能送尔等至此。只是足下一路从江东过来鄙处,见往来风光,可有一叹乎?”
原来,这个本地士人正是铚县戴氏的族长戴硕。而随行三人则是祖约一行人,他们从兖州前线拿了祖逖的口谕返回,先是去找铚县的戴家联合,之后才前往谯城。
“都是一帮愚痴的白丁而已,有什么好叹的”,祖约咕哝着说,没有顾及到一旁的戴硕甚至霍老六都微微有些变了脸色:“若非乱世之中,车马都配不齐,又如何要骑这驴子,耽误了好些时候!”
“话虽如此,不乘车马,还是能够看到谯地的风光,终究是好事”,一旁戴渊话锋一转,却把话题拉回正事:“此行虽慢,但能观察谯地治理如何。现在看来,这桓景治理谯地还有些功绩,流民各安其居,若要动摇其根基,恐怕并非易事。”
戴硕点点头,祖约却一脸不屑:“我读史书,自汉以来,只知有与士族治天下者。现在桓景把士族赶走的赶走,镇压的镇压,手下不过一群流民,皆是顽劣之徒,不久必然生乱。”
“陈公子,你怎么看?”戴渊转头问陈公子,也就是随行的陈良愿,四人中唯有此人最年少,故着青衣而已
“我年少,不通政事,只对农事有点兴趣”,那陈公子见众人都望向他,却并不想正面接话:“霍老六,谯地耕田的犁都是曲辕,这是有什么讲究么?”
霍老六挠着癞子头,心中好生疑惑,这帮老爷尽问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这是谯城的桓司马让人送来强配给流民的。我只是干田间酒肆的活计,早不耕田了;但听用的人说,倒是轻便灵活得很。”
“既然那谯城的桓司马如此之好,为何你霍老六还要帮着我们做事呢?”陈良愿继续追问。
“老爷们也知道,小的是个卖酒的,自从桓景主政谯城以来,就使一胡人卖他家白云坞的君莫笑,还有各式黄酒,产量又高,品质还属上乘,但只准他家专卖。所以,这么两年下来,豫州这带的酒肆大多破产了,我也就靠这祖传这点技法,还有些老顾客,惨淡经营到现在。”
“自古改革,有人得利,也有人得害。桓景治理如何我不清楚,但若是有损尔等的利益,那么就算治理如尧舜,尔等像霍老六那样反对桓景,不也是自然之至么?”
戴硕击掌称妙:“陈公子说的正是我想说的,不愧是蛇公的心腹!”
“霍老六,好好跟着你家戴老爷,待驱离桓景之后,有的是你家生意做。”戴渊也出言勉励霍老六。
“若思说得对”,祖约接过话来:“你们戴家好好干。我们的人在谯地站稳根基之后,有的是你们的荣华富贵。”
戴硕诚惶诚恐的作了个揖,心里却犯嘀咕,其余两人倒像是做事的人,但为首的这个家伙除了是祖逖兄弟之外别无长处,倒学了不少士族习气,靠他真能将桓景赶出豫州,恢复过去的好日子?
三人也向戴硕和霍老六还礼,就分别开来,继续乘驴向前,并不回头,也不说话。待登上山丘,望见前方的谯城时,方才议论起来。
“戴家已经答应配合了,靠着我哥的名望,大约我们也能在城中获得支持。”祖约扳着手指盘算着:“这么看来,谯城之内,卞壸大概是独木难支了。对了,若思,说到卞壸,之前听你说过,他可是琅琊王的人?”
“没错,卞壸先前任从事中郎,所以应该和琅琊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至于现在如何,可不好说。”戴渊抚摸着胡须。
“那么这个卞壸,你可知他家世如何?”
“江东能有些官位的,无不是世家子弟,如何会是白身?”对于祖约的不学无术,戴渊有些嗤之以鼻,但并不敢很表现在脸上:“他爹是卞粹,昔日洛阳的卞氏六龙之一,又是张华的女婿,只是后来牵涉到一些政争才被杀害。”
“这就太好了,既然是世家大族之子,想必看不惯轻薄士人的桓景那厮。”祖约兴奋得搓着手,倒也没有什么士人风度了:“看来只消我们一番话语,必能说得他和我们合作,站在我们的立场。”
“这倒也未必”,戴渊摇摇头:“足下应该听说过,琅琊王的从事中郎们都是些怪人,行事往往不能按常理理解。何况他若是真对琅琊王忠心,必然会怀疑我们的动机,那么要说动他背叛桓景恐怕并非易事。”
“那么就用钱砸?这世上有信太上老君的,也有信玉皇道君的,但我见得最多的,还是信玄坛真君的。”祖约一派轻松的样子。
所谓“玄坛真君”,即后世所谓的财神爷。这些都是五斗米道信奉的神仙,五斗米道在侨姓士族间盛行,祖约就拿这个开个玩笑,好显示自己也是士族一员,却惹得戴渊微微皱眉。
“说正事”,戴渊轻咳一声:“小祖公,钱能通神,却通不得痴人。听闻这个卞壸最为迂腐,恐怕也是油盐不进,难!”
山丘上此时已经可以望见谯城的全貌,还有涡水上往来的舟楫,一派繁荣景象。望着舟楫,祖约顿生豪气:
“别先灭自己威风!无论卞壸如何,待蛇公许诺的粮草船和兵丁到来时,他一人能干什么,若思兄勿虑!”
戴渊叹了口气:“我只说一点,万一真的诸般手段都用上了,还是拿卞壸没办法,记得让良媛姑娘……”
“首先,记得陈公子的身份,少说什么姑娘姑娘的”,祖约哂伸出一根手指,警告戴渊谨言慎行:“其次,她不过是蛇公过来联络之人,我可不会让她干脏活。我祖约随我哥走南闯北数载,见识颇多,怎么可能连一个腐儒都搞不定?”
见未来的上司如此自信,戴渊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悄然来到陈良愿,或者说陈良媛身边,低声耳语:
“小祖公以仁德自负,恐怕不能成事。若到计穷之时,你当初是怎么取顾荣老儿性命的,就怎么取卞壸性命。只是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陈良媛不言,只是微微点头。
不多时,一行人行至涡水渡口,登上小舟,谯城高大的城墙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