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父亲羊玄之恃宠作祸,广结门客为由,成都王司马颖,还有河间王司马颙提出要清君侧,于是联名广发檄文,起兵作乱!”
“这,这大概是借口吧。”游子远倒吸一口凉气,他能够想象得到,当初听闻此事的羊玄之,心中该有多么惊讶、恐惧。
羊献容攒紧了拳头
“哼,这当然只是借口!他们俩一直觊觎皇太弟之位,现在见长沙王不过一年,就将洛阳打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各安其所,怎么不会心生恐惧?毕竟若是天下太平,又怎么能让他们坐上皇太弟的位置呢?
“接下来残酷的内战重新爆发,长沙王以一支较少的兵力,屡次大破二王联军,拒敌于洛阳之外。先是在洛阳城西挫败张方的先锋,又在七里涧一举击溃成都王的二十万大军。只是这时,洛阳也日渐饥馑、萧条下去。洛阳百姓一开始愿意为长沙王效死,可时间一长,就开始抱怨,说都是因为长沙王贪图名利,害得他们饭都吃不上。
“作为朝廷的侍中,又是被二王点名的朝中奸佞,父亲日夜操劳,整日忧心忡忡,不久却突然暴死。朝廷给的说法是忧惧而卒。”
“可这也太巧了,不是么?”游子远插了一嘴,明显不认可这个说法。
羊献容沉重地点点头:
“但没有不透风的墙,不久就有传言,说是殿中诸将以为二王是以羊玄之为名起兵,那么毒杀我的父亲之后,就能让来犯者师出无名,所以背着长沙王下了毒手。这传言,长沙王甚至一开始都不知道,直到知道以后,将诸将痛斥一番,这件事也就渐渐传开了。
“当然,长沙王也没能再撑多久,虽然屡破二王,但洛阳日渐艰苦,为了求和,加上他治军严苛,殿中诸将竟然因此选择将他出卖,将长沙王绑了起来,向城外告密。后来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张方将长沙王绑在铜柱上活活烧死,随后和成都王商议,让成都王进入洛阳,张方驻扎在城外。
“作为祸首羊玄之的女儿,我当然就被成都王废去皇后之位,和女儿一起被关进金镛城。”
“可怜长沙王,可能是司马家这个该死家族中的唯一英豪,却在一个又一个胜利中走向毁灭。”长沙王的惨事,游子远即使在并州也有所耳闻,游子远听罢不禁感叹道。
“两王是胜利了,但足下也知道,天下并未太平,这两个人渣反而很快就反目了。但促成这一点的,却是个小人,东海王司马越,长沙王之死正是他的主谋。东海王与不甘长沙王失败的禁军头领联手,再次背叛了成都王,重新占据了洛阳城。为了讨好禁军,东海王放我出来,我侥幸重新被立为皇后。”
“可后来形势急转直下,东海王北征邺城,在荡阴被成都王大败,于是一溜烟逃回了封国。而张方则趁机带着河间王的十万大军入主洛阳,两王彻底反目。”
听到吃人魔王张方的恶名,想到羊献容接下来的遭遇,游子远即使身经百战,也不禁浑身战栗:
“听说张方的军队会拿活人作军粮,可是真的?”
羊献容紧咬着嘴唇,良久才缓缓说道:
“是真的,我曾亲眼见过张方的士兵在宫中捉人,若是美貌者就直接掠走,貌寝者和太监就杀了充作军粮。如是者有两次。和这些人比起来,我的遭遇又算什么呢?不过是因为是赵王余孽加长沙王余孽,被威势正盛的张方除去皇后名号。
“那一天,是第二次乱兵在宫中劫掠之后,张平终于杀气腾腾的赶来皇宫。我死也忘不了那个家伙,他鹰钩鼻子,满面横肉,一对三角眼直勾勾地打量着我。他让人支开了天子,将我们母女俩逼到一间内室,说了一通什么乱臣贼子的女儿哪配做皇后,倒不如去给他做小妾的歪理之后,就一只手持刀逼着清河公主,一只手伸出来开始乱摸——原来他急匆匆地废去我皇后的名号,却是为了这个目的!
“为了女儿,就算去做奴隶我也愿意,所以那时也只能默默忍受。可没想到在那个危急关头,救了我们娘俩的,却是那个痴儿。
“当时司马衷居然很快就返回了,立在门框处,见到张方用刀架着女儿,赶紧跌跌撞撞地跑入房中,用身子护住女儿。口中念叨着‘坏人’、‘坏人’。他是个痴儿,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但反而让他无所畏惧。见到他这种势头,张方反而退缩了。
“虽说张方飞扬跋扈,终究只是河间王的一条狗。后来我才知道,河间王先前赶着进京做皇太弟,于是对张方千叮咛万嘱咐,若是伤了惠帝性命,必然要拿张方是问。所以张方虽然坏事做尽,但唯独不敢伤害司马衷。”
游子远听得汗出如浆,愈发心疼眼前这个妇人:“若是过于惨痛,夫人就不必再说下去了。”
羊献容抹了抹泪,心态似乎渐渐平和下来:
“游将军,我既然答应过你,那么该说的必须说完。
“反正后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三王互相厮杀,一波兵来,就又要遭一次劫,再玩一次废立的把戏。中途张方还学董卓,胁迫朝廷去长安,我也只能随同司马衷一同前去,一路上颠沛流离,连那个痴儿都吃不饱饭,我们这些贱人更是只能吃糠充饥。但我们还勉强能吃到东西,百姓更是连糠都吃不上。
“最终东海王摘了桃子,将两王一并诛灭,却不思匡扶社稷,只是图谋操控朝政,那痴儿也嫌碍事,被东海王毒杀。他大概是司马家最后一个好人了吧,只是可惜是个傻子。”
“在东海王眼里,我不过是一个无害的木偶,所以他授意天子将我封为‘惠帝后’,也不授太后之位。安置在弘训宫,每日好饭好菜供着,但每隔几日也有一个死人脸宫女过来辱骂、训诫,好叫我不要生非分之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女儿一天天在冷宫中长大,她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只想天下太平之后,她能嫁个普通人家,万万不要做什么皇后。
“可接着就是永嘉五年的乱子了。我无意责怪中山王”,她顿了顿:“毕竟天地翻覆,总要殃及无辜。何况我所托非人,让公主走失了。”
她声音彻底平静下来,容颜恢复了以往的那般漠然的表情,帮游子远解下了镣铐:
“游将军,你看看,这就是司马家的天下,即使是我这种人,尚且脱离不了骨肉离散之苦,小民又当如何呢?我只愿天下能速速太平,是谁来做天子无所谓,只是不能再让司马家和他们的走狗做天子了,这些人不配。”
说罢,她推开房门,唤来城中诸将上城楼议事。待登上最后一步台阶,她瞪大了眼睛。
借着城楼向外望去,河谷上空空荡荡,只有鹿角和尸骸在地面上——新军早已经撤走了,只在天边留下一个影子。
正当端氏城中羊献容叙述她的故事之时,桓景已经启程急急向洛阳赶去。眼下刘曜在身后紧追不舍,估计两日之后,就能抵达端氏城,若以轻骑追击骚扰,自己可就回不到洛阳了。
不过虽然赶路辛苦,但无论是桓氏兄弟还是燕燕,都欣喜异常,一路都在叙说着这几月以来征战的事情。而新军将士们个个面露喜色,毕竟他们在外征战已久,若是此次能够成功返回,那么就终于有个安身之所了。
众人之中,唯一愁眉不展的,却是临海公主,或者说清河公主司马宣宁。
直到军队撤出端氏城下,她才从桓景口中得知,自己的母亲居然站在贼军一边。桓景尽量轻描淡写,隐去羊献容劝降与指挥敌军的事情,只说是为贼军所迫,但公主却从他的语气中猜出了一二。
“胡虏祸乱中原。母亲怎么能从贼呢?”她有些愤懑地抱怨。
“你的母亲,一定有什么苦衷吧”,对于羊献容的命运,桓景在原时空一直非常感慨,眼下也只能如此安慰公主。
一行人安静下来,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临海公主,或许有些事情,不说才是最好的。
“桓司马,你还没问谣言的事情呢。”冉良突然突兀地切换了话题,身后李矩和桓宣也微微点头,看来这不只是冉良一时好奇,也是全军关心的事情。
“什么谣言?”走在最前方的燕燕突然回过头来。
考虑到军队士气,桓景本来想顾左右而言他,但既然是妻子问起,只得将昨夜朱牧从羊献容那里带回来的谣言向她细细地说了一番,连带朱牧关于告示和印章的描述。
“总而言之,不必担心,这大概是贼军的障眼法罢了。”
燕燕一边听着一边却皱起了眉头,她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按在桓景肩上:
“唉,我和王老夫人来的时候也听到了风声,只能希望表兄能够撑住吧。”
桓景早就猜到豫州形势不妙,也不愿怀疑卞壸的忠诚。但李矩、冉良等人却大感意外:
“所以说,昨夜的谣言竟是真的……”
“只能说多半是这样了”,燕燕无奈地笑了笑:“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升官吧……”
李矩、冉良表情都有些严肃,而王仲坚、陈昭之则捏紧了拳头。桓景也不知道到底他们是对豫州的形势愤慨,还是开始准备各谋出路了。
“诸君大多是豫州人,若是不想背井离乡,等到了洛阳之后,我自然会听任去留。”
此句一出,人群又陷入了沉默。
“这是什么话!”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个高亢的声音。
“对!我们新军士兵只听你桓司马的,你到哪里我们就跟到那里……”
“荥阳军士也愿效死!”
桓景有些不敢相信,毕竟这些士兵本来大多并非白云坞老营,不光有祖逖带来的燕赵流民,还有李矩手下的荥阳军。这支杂糅的部队,方才又刚刚经历过残酷的大战,想必已经厌战之至。可现在却一个个慷慨激昂的样子。
见桓景有些怀疑,冉良站了出来,语气反而愈发肯定:
“人挪活,树挪死,就算朝廷真的抛弃我们,大不了就在洛阳住下喽!何况兄弟们家小都搬去洛阳了,到时候重新在洛阳城旁边,再修一座坞堡,就叫新白云坞,也未尝不可啊!”
无心插柳柳成荫,原来桓景当初在洛阳,怜及军士家小天各一方,于是写信给谯城,将家属尽数迁来洛阳。没想到在这窘迫之时,不光成了军中的一粒定心丸,还给自己送来了一根救命稻草。
桓景这下明白,即使是最坏的情况——自己真要在司州就此住下,士卒也不会再逃散了。经过一路大战,这群士兵虽然损失惨重,但队伍也得到了提纯。
他向东望去,那是豫州的方向:“卞壸啊卞壸,也希望你能带来些好消息吧。”
和此间将士们悲观的想法不一样,千里之外的谯城,卞壸没有投降,还在和祖约、戴渊缠斗,只是渐落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