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游子远一怔,略一思索,随后苦涩地笑了。见羊献容悲苦的神情,大概猜到了三分:
“夫人是在战场上遇见故人了?”
他明白,当初正是羊献容察觉到自己和张华有旧,怀疑自己会放桓景一条归路,故而将自己软禁在此地。但他也清楚,羊献容眼下最能信任的,反而正是他这个有“通晋”嫌疑的家伙。
羊献容略略点头,断断续续地啜泣着:“不只是……故人,我遇见了……我的女儿……”
女儿?游子远回想起来,作为大晋前皇后,羊献容确实和晋惠帝有过一个女儿,只是听闻在永嘉五年,洛阳破城之际,母女离散,大概是死在了战乱之中。
可现在那女儿居然还活着,就在桓景军中。游子远不住地摇头、苦笑,看来无论是自己,还是羊献容,都面临着艰难的选择:
“那么说,夫人是打算丢弃军队,自己孤身一人跑去桓景那边喽?”
“不,我哪儿还有脸去见女儿呢?何况中山王于我亦有恩义,怎么能轻易抛弃呢?”羊献容大为悲恸,只得掩住面庞。
先提女儿、再提中山王,原来女儿才是这个女人的寄托,游子远心想,这就是为人母的情感么?只是不知道羊献容要如何做到两不辜负。
“夫人既然不准备逃走,那么夫人来鄙人这里,想必是已经有了盘算。”
“那是自然,只是请游将军务必配合”,羊献容止住哭泣,喉咙里却仍然轻轻哽咽着:“首先此次战败,现在全军都被瞒了过去,以为撤军只是为了保住端氏城,这应当就不必再向中山王解释了。只是游将军必然猜到一二,所以还请游将军立誓保住秘密。”
游子远指天发誓道:“游某若背弃夫人,泄露秘密,必当粉骨碎身!”
羊献容颔首,接着从衣袖中掏出一封信笺:“更加棘手的事情则是,先前我屡次与中山王送信,劝他到达端氏城后,就立刻继续追击桓景。我打算,劝中山王停在端氏城,或者撤军回平阳。但以大王那么好胜的性格,恐怕劝不住。”
游子远没有看信笺,只是扶额思考。良久,才缓缓地说:
“游某倒是有一计。”
“请说。”羊献容眼中放光。
“中山王若是南下,则北面刘琨必然有所行动。可以防备刘琨作为借口,劝中山王回援京师。”
“这确实可以让中山王这一次放过桓景,似乎也是正当的理由。”羊献容起身,敛起裙裾,在厅中踱步:“可长久来看,若是桓景屯驻洛阳,中山王必然与之相争。这又应该如何是好?”
“这倒是在游某的计划之中了”,游子远微微一笑:“中山王此次得胜之后,确实不应当留在司州,也不应当去往并州。这也不算为我们自己考虑,主要是大王威望益盛,天子必然猜忌。”
“那么——还是得回去关中?”
“没错!”游子远望着房梁,避开羊献容切问的眼神:“关中四面险塞,沃野千里,本是帝王基业。如此之地,却被一个孺子统治,其下派阀纷争不算,觊觎皇位的南阳王司马保尚且拥兵在上邽,又有羌氐之人骚扰,可谓是内忧外患。
“贾疋、阎鼎、鞠允、索綝并不同心,只是为了抵抗中山王才勉强合作,现在中山王一走,自然会互相攻击。中山王不需声张,只需带大军潜回北地郡,待关中大乱,长安可一举拿下。”
羊献容眼珠一转,愣了一刻,以手加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若是成此不世之功,天子必然容不下中山王了。游将军是在暗示,中山王应当去关中自立?”
“夫人果然冰雪聪明。”游子远略一欠身,心想,这个妇人果然是当过皇后的,或许再当一次也并非不可能:“刘聪暗昧而猜忌,夫人想必也是知道的,无需顾念什么忠义。中山王英武过人,虽然亦有暴戾之处,但据关中自守的能力是毫无疑问的。
“另外,关中与洛阳有崤函之隔,这样就可以远远避开桓景。到时候待中山王在关中安顿下来,夫人就可以写信与清河公主,说不定能将她接到长安居住。”
羊献容面露喜色,仿佛方才根本没有哭过一样:
“游将军一计果然如拨云见雾。我们现在且按兵不动,待中山王到来之后,就依计行事。我现在去将众将唤来,就说我仔细审讯一番之后,你并无通敌之嫌。”
“且慢,我说出了我的计策,但也需要问你夫人您一件事。”
游子远打断了正要走出厅堂的羊献容。他半是好奇,半是需要在手里多留个把柄,毕竟若是羊献容改变主意,反手把他卖了,也并无不可能。
“什么事?”
“我一直不解,夫人与晋室到底有何等仇怨,以至于死心塌地留在汉国呢?”
羊献容轻叹一声,又记起了那些往事,心中恻然,依靠在厅堂中央的立柱旁:“一切,还是得从赵王篡位说起,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原来当初赵王司马伦废贾后,处死张华后,赵王的智囊孙秀建议,赵王需要在朝中打下根基,于是商讨为晋惠帝立一位新后。羊献容的外公是孙秀同族,又出身京城大族羊氏,于是羊献容就这样被作为赵王的棋子,匆匆忙忙地打入了晋惠帝的后宫。
“当初,我要入宫的前一天,家中突然起火,却仅仅将我装衣物的箱箧烧坏,衣物燃烧殆尽。父亲见了这番景象,以为是不祥之兆,愁眉不展,苦劝外公不要将我嫁去宫中。可外公正是朝中炙手可热的红人,自然不会听父亲的意见,只是推脱,这是烧去旧衣,换上凤袍之意。
“第二天,见了晋天子,本来外公告诉我,这是天下之主,必然是个俊朗豪迈的男人,可万万没想到却是个四十岁的痴儿!但家族的期望在身后,半推半就之下,我怀上了清河公主。
“只是报应很快来到了,司马伦败亡,外公作为同党亦被腰斩。因为父亲一开始就反对我入宫,又和赵王划清界限,方才逃过一劫。当时我有了身孕,又多亏司马衷万般说情,入主朝堂的齐王方才放过我一马。
“只是齐王见司马衷是个痴儿,便目无尊上,俨然当自己是皇帝,更遑论我这个赵王余孽?言语羞辱倒在其次,还屡次下药想毒死怀中胎儿,若不是清河公主命大,怕是活不下来了。”
说到这里,她手臂无力地垂到腰间,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眼中的泪花闪闪发光:
“再到后来,专横跋扈的齐王被骠骑将军长沙王推翻,长沙王以君上为尊,日子才终于好过起来。加上长沙王看重我父亲的名望,升他为侍中之职。这样一来,先前离散的宾客又开始汇聚在羊府,巴结父亲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游子远想要安慰,却不知怎么说,只得顺着说下去:“夫人您看,纵使命途多舛,在灾祸与灾祸之间,人生至少还是有幸福之时的。”
但羊献容听见这句话,却愈发悲痛:
“不,我当初也是这么以为的,可没想到这样,却也带来了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