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带来的援军不过两千余人,且大部分是未经训练的流民,面对支当五百人的先锋尚有优势,但当守军主力从侧面出现的时候,战场局势立刻发生了逆转。
能拖多久是多久,当下燕燕也只有这个打算了。高地之上,桓景的军队已经开始向战场移动。若是自己能坚持到丈夫来援,那么崩溃的就是守军;否则的话,不光是自己身边援军要被击溃,局势也将恢复到之前的状态,丈夫军中士气必然大损。
眼下手下军队虽无什么训练,但好在流民一无所有,也就没什么挂念,眼下皆愿效死。所以当她抽出短刃,准备向来犯之敌迎面对冲的时候,一旁的部下早就冲锋在了最前面。
“姐姐,我夫君也在军中,也让我前去作战吧!”正当燕燕准备向前冲锋之际,她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稚嫩而坚定的声音。
她回首望去,说话之人正是临海公主。当初从谯城搬出的时候,她就坚持要说回洛阳看看故地。后来在荥阳与婆婆王雍容分别之时,她又说桓宣比洛阳重要,所以一路跟过来。
燕燕并没有预料过桓景面对如此棘手的敌人,所以当时就让她一同跟随;没想到这个危急时刻,弟媳贵为公主,却嚷着要上前线。不过,对于司马宣宁在战场上的角色,她早有安排。
“殿下还年少,不可轻易上阵;这样,你带上那面旗帜,去与前方将士打气。”
司马宣宁会意,轻轻点头,随后和家仆一同举起先前制作的一面大旗,上书“大晋清河公主司马宣宁”两行个大字。燕燕心想,想必北方民众,无论胡人晋人,都更加熟悉“清河公主”这个司马宣宁原来的封号。那么此旗一出,不光可以震慑敌军,还能鼓舞士气。
果然,见公主旗号来到阵前,前方将士立刻安下心来:如此皇家贵胄与我们同在,那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于是个个奋力向前,两军甫一交锋,竟然相持不下。
羊献容先前让支当在阵前此时尽驱守军出击,就是为了在桓景出动之前,从侧面一举击溃援军。现在己方精锐尽出,未能吃掉援军,而桓景的军队已经慢慢接近了。
“不过一群流民而已,尔等都是精锐,为何畏缩不前?”
望着前线的冲锋未能收获预想的结果,羊献容几乎要失态了。
“夫人,你看!”一员小校指着对面阵前飘舞的旗帜:“贼军的皇亲国戚都来了,其中必有精兵。”
她抬头望去,正见旗上两行大字!“大晋清河公主司马宣宁”。她不禁心中一坠,只感到头重脚轻,几乎要晕过去。
“不……不可能,我的女儿……”
她只是轻轻地吐出了一声,就立刻远远窥见,在敌阵之中,旗帜之下,来回奔走鼓劲的那个轻盈如蝴蝶的少女,正是自己失散一年有余的亲女儿!
“夫人!没事吧!”一旁的小校见羊献容面色煞白,呼吸急促,赶紧上前扶持。
“没事。妾只是担心端氏城有失罢了。失算了,若是桓景不来援救,全力夺下后方的端氏城,那么我军就要全军覆没了。”
羊献容定了定神,这才稍稍稳住脚步。她明白,自己刚刚说的都是废话,在日光之下桓景的行军被自己看得一清二楚,断无可能偷袭端氏城。而且就算强攻
但她也万万不能暴露自己女儿就在敌军阵中,幸亏胡人分不清晋人的皇亲国戚,不知道自己女儿就是清河公主,否则若是军中生变,连自己的安危都保证不了,遑论救回女儿。
正思考之间,只见一支鸣镝又带着尖锐的声响,直射向旗杆方向,从司马宣宁头上二尺飞过。羊献容几乎要惊叫出来,但喉咙却噎住了,只化作微微的呻吟:傻孩子,为什么要亲临战线?
她见一旁传令小校还在迟疑,立刻大声叱喝:
“还愣着干什么么?快撤军!快撤军!”
此时守军已经略略压过援军,流民毕竟未经战阵,在冲击之下,先前的阵脚开始大乱,可桓景还隔着半里路程。若是此时崩溃,那么真是功败垂成。
燕燕如是想着,轻叹一声,就亲自拔刀上前与守军交锋起来。可刚刚与敌军一员冲在最前的士兵白刃相交,敌军后方突然响起了鸣金声。那胡兵回头望去,动作稍稍迟缓了一些,立刻被燕燕斩断了持剑的手腕,一旁军士立刻上前将那人俘虏回阵中。
守军如同退潮一般,迅速让出了阵地。此时桓景的先锋骑兵刚好杀到,援军欢呼之声雷动,而守军殿后的矛兵开始瑟瑟发抖。
桓景本来怀疑援军的动机,毕竟假扮守军骗开防守是常见的计谋了。直到见援军与守城的汉国军队交上手,他方才确认援军是敌是友,立刻全军离开阵地,所以略微迟缓了些。而直到临海公主打出旗号,桓景终于确定,这支援军竟然大概率是燕燕带来的。
“公主何在?”骑兵中突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在这里!在这里!”在旗帜之下,司马宣宁又跑又跳,和先前矜持的公主判若两人。
桓宣在马上挥了挥马槊致意:“看到殿下在,我就安心了!待得胜之后,再来和殿下相会!”
若说燕燕在援军军中仅仅是推测,那么公主的旗帜可谓实打实地在援军头上飘扬。因为自己妻子就在援军之中,桓宣向哥哥直说要带领骑兵队,所以他和董昭等骑将是最早到达战场的。
他回马向敌军冲去:“新军骑兵队,随我继续冲锋。”
见两军合为一处,如江河合流,势不可挡,敌军殿后的军队大多丢弃了武器,转头向后奔逃。剩下的稍作抵抗也一触即溃,在桓宣的追击之下,这些殿后部队大部做了俘虏。
只是敌军主力撤退及时,当全军赶至城下,剩余守军也撤回到了城中,紧闭城门龟缩不出。不过虽说没有连带攻下端氏城,但守军损失惨重,已经不可能再阻挠桓景向南的路线了。
在敌军城下,兄弟两人见战略目的已经达到,而且端氏城城防严密,易守难攻,所以也无心再战,只是让部队稍事休整,准备明日出发,将防务交给李矩,各自前去寻找各自的妻子不提。
而端氏城中,羊献容一脸肃然,向城中走去,一路上匈奴将校不住避让,都以为是自己作战不利,让中山王夫人盛怒如此。
确实,在大多数胡人军士看来,此役之中,主将游子远因为怀疑通敌而被软禁,副将支当冒进被射落下马,坚持抗敌的竟然是个晋人女子,这使他们在敬佩之余,也对这个女人感到畏惧。
“严防死守,不得放入一个晋军!”这是她进城之后,下达的第一条命令。
“夫人,大战之后,要不要去闺房中小憩?侍女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小校犹豫地探问。
“不烦费心,我还精神得很!”她只顾向前疾走,一路身后带风,面容沉重。
“那么,要去找众将商议?”
“不,带我去见游子远!”这是她下达的第二条命令。
将校们不敢怠慢,只得将她领入城中原先县令府衙,游子远正被软禁在此处。府衙简朴而高大,白杨木梁之下,空旷的厅堂内,只有一张六尺宽的阔木床,显得冷清得很。
床上坐着一人,面色憔悴,显然昨夜并未怎么睡着。此人正是游子远。
羊献容环顾四周:“我有机密事务,想单独质问游将军,众将请退!”
将校们以为夫人心中焦虑,又因战败而怒火冲天,不敢在留在厅堂之中,只得施礼之后离开。将左右赶出去之后,羊献容并不回转身子,只将瘦削的脊背朝向游子远,沉默了许久。
还是游子远率先打破了沉默:
“夫人,胜败乃兵家常事。依小将之见,桓景虽然已经冲破了防线,但我军阻滞了他两日,若是中山王马快,即使是他能侥幸脱逃,也必然会在归途中被追上。”
羊献容不答。
“夫人,我对中山王的忠心,天地可鉴,请不用怀疑我的计策”,游子远指着房梁:“只是小人亦有恩情需报,所以请为我向中山王说情,若是抓获张华的亲属,请不要杀害。”
“不,我不是来问计于足下,也不是来质疑足下的忠诚的。”
羊献容缓缓回转过低垂的面庞,脸上已经满是泪痕,仿佛暴雨之后的荷花。她先前面对众人,一直忍住不哭,直到此时方才被悲伤淹没,双肩不住地颤抖,声音也微微发颤:
“游将军,我是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并且此事只能是我们之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