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城衙门前,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但衙门内,卞壸早已按计划悄悄地从后院撤出。信使从衙门派往城中各处可信之人,分散在各个驻所的捕快、官吏、狱卒接到命令都立刻开始向城东涡水渡口处进发。
但衙门中信使的动静没有逃过戴渊的眼睛,虽然不知道卞壸下一步要去哪里,但他立刻意识到,若再不行动,那么,卞壸就要跟丢了。他向一个小厮耳语一声,那小厮会意,立刻向官府大门处,人群最拥挤的地方奔去:
“卞长史溜了!卞长史溜了!”
“什么!这该死的叛徒竟然跑了!”
“大家向前,为桓司马讨个公道。”
谯地残余士族安插的细作开始起哄,人群仿佛一头不受控制的巨兽,开始向衙门内缓缓蠕动。看门的卫兵尽力喝止,但已经被人群紧紧地挤到门框一角。
突然,不知道人群中是谁带头喊了一句:“夺取卫兵的武器!把门砸开!”
冲在最前面的暴民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开始用拳头死命砸向大门处的卫兵,可怜那两个卫兵还未及反应,就被失去理智的雨点般的拳头淹没。正当这个时候,人群最后方,恰到好处地递来了斧头,前方的壮汉接过斧子,不过几下就砍开了大门。
混乱的人群在细作们的引导下一拥而入,府衙之中早已人去楼空,暴民只得沿路打砸器物发泄着无名之火,也有趁乱从府衙之中盗取各种器具的,乱做一团。戴渊在队伍中来回奔走,竭力引导秩序;而祖约则缓缓跟在队伍最后,一脸得意。
“若思兄果然好手段,还真是以彼之矛,陷彼之盾。现在,卞壸那小子威严扫地,该见识到我们的厉害了。何况大家都知道他是桓景的叛徒,他在谯城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自然只能求助于我们。”
戴渊并不回答祖约的夸奖,只是愁眉不展,仔细观察着空荡荡的大厅,一只手撑着下巴细细思索:
“不对,现在还不是得意的时候。卞壸现在不见踪迹,若是逃了也罢,但如果组织力量杀个回马枪,我们可就难以对付了。”
他望向衙门后院低矮的院墙,忽然悟到了什么,紧紧拉住身边一个小厮:
“那是什么方向?”
“这位老爷,那边出去就是城东了,正是通往码头的路。”
“不好!卞壸去渡口了!”他猛地一拍大腿,心下感到不妙。
“去渡口,这是要乘船跑路?”祖约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不!卞壸肯定是还想翻盘,趁乱赶紧出城控制城东渡口。谁控制了渡口,谁就控制了水路;谁控制了水路,谁就控制了粮草。”戴渊懊悔地拍着自己的脑袋:“刚刚失算了,卞壸既然已经跑出了府衙,那么必往渡口而去,怎么没有意识到呢?”
祖约见戴渊失策,恍然大悟,此时也急得直跺脚。方才只顾着冲击衙门给卞壸立威,却没想到卞壸转头就逃了,自己还在沾沾自喜。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二位不必慌张”,在他们身后,陈良媛似乎早有预见,脸上一副风轻云淡:“铚县的戴硕老爷早就在码头处安置了大批人马,现在赶去,卞壸立足未稳,还来得及一举困住他。”
原来,当初桓景整顿涡水航运,打压了不少涡水之上收过路费的船帮水贼。这些人早就怀恨在心,但又忌惮新军的战力,只得投靠铚县戴家,暂且做个家丁。眼下谯城空虚,这些水贼早就按捺不住,纷纷自愿充当戴家的马前卒。
戴硕倒也乐得有这么一帮愣头青,于是早就令他们与陈良媛联系,伺机而动。此时只要有一二信使,就能在码头处拉起一支百余人的队伍。
“陈姑……公子妙计!”祖约大喜,也顾不上许多,赶紧招呼周围民众:
“卞长史逃去城东码头了!大家快追。”
这时虽然人群的激情已经消退,看着一片狼藉的府衙,较为理智的民众开始隐隐觉得不妙。但对于人群中的大多数而言,反正打砸府衙对自己毫无损失,还可以顺手牵羊,再不济也能看个热闹。
所以除了少数聪明人选择退出队伍之外,大多数依然继续鼓噪着,一路向城东而去。这时祖约已经从暗处走出,来到了队伍的最前方,昂首阔步地走着,虽是始作俑者,却俨然一副暴民领袖的姿态。
从西至东是一条直路,在道路的尽头,正是涡水渡口。此时码头上早已聚集了从城中四处赶来的新军官吏。他们有的曾经是军士,有的仅仅是军中的文士,但听闻卞长史有难,都从家中拿了武器,汇聚在码头处。
码头上来往的行商见到这番景象,也停下了卸货的活计,好奇地观望着眼前的变局。他们方才听到风声,说桓景被解去豫州司马一职,转由卞壸代理。
自桓景进谯城以来,又是打击水匪,又是重新制定商业规矩,加上买粮基本不拖欠款项,所以被行商们支持。这次莫名其妙的调任,也让他们感到十分不安。
但因为运粮的缘故,他们与卞壸亦多有交道,大多都明白这是个老实人,背叛的事情怕是做不出的。于是卞壸方才在码头上露面,就有一个商会头子从船上跳下,带着三五个挑夫过来探问:
“卞长史,谯城到底出什么事了?听说桓司马被罢免了?”
“有小……人假传琅琊王手谕,还盗取了我的印章,现在将布告贴得全城都是。”卞壸情绪激动,担心连此地也听信了谣言,不禁心急如焚,说话都结巴起来:“现……在谯……谯城之中无论传出什么消息,先不要轻信。”
那商会头子见卞壸这副光景,皆放声大笑,但也彻底放下心来:这呆子如此狼狈,一看就是谯城城内大概确实有了突发情况,那么卞壸背叛之说大概是子虚乌有。要么是有小人在城中兴风作浪,要么至少也是误会一场。
“放心,卞长史转运粮草之功,我们一向看在眼里。若是真有心背叛,足下控制粮草,早就背叛了,如何等到今天?”
“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
正在这时,渡口西面,祖约已经带着大队被裹挟的民众杀到。而渡口南面,一群破落户也集结了起来,他们手上只配发了粗劣的竹竿,但在这时,在城中武库空虚的情况下,光是成排的竹竿也显得杀气腾腾。
若说城中不明真相的民众仅仅是人数众多,赤手空拳,也没有什么实战经验;那么渡口南面正在集结的这些前帮会成员,大概已经算是一支军队了。
商会头子认出了领头的几个破路户,先前要么是水匪,要么也是当初站在桓景对立面的船帮,心下也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卞长史,看来真有小人混在其中。放心,码头上众人都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那可真是雪中送炭”,卞壸稍稍舒了一口气:“可即使这样,我们还是弱势。”
言讫,卞壸紧紧盯着对面的队伍,发现对方并不急于进攻。
他又环顾四周,心中默默数了数,身旁部众约有数百人之数,这些都是新军旧部,加上码头上的船工、挑夫,一定要死命抵抗,还是能来个玉石俱焚,让对手付出极大伤亡。
只是如果乱民再这么围下去,那么过上几日,先不说自己如何,谯城粮草转运必然大受影响,若是桓司马在司州站稳了脚跟,那还好说;可在兖州征战的祖刺史,就面临断粮的危险。
可叹祖约这家伙,心机算尽,最后却要害了他自己的兄弟。若是祖逖尚在谯城,大概也必然要大发雷霆,决不会容许这种乱象发生的。
他几日前已经分别向桓景和祖逖送去信使。可虽然已经拖延数日,但大概是路途遥远,无论是桓景方向还是祖逖方向,都暂时没有回信。
正在他仔细思索的时候,祖约本人骑着驴子,悠闲地走上前来。卞壸眼尖,立马指着他,面向人群说道:
“就是此人!我卞壸没有背叛桓司马,这些都是他的阴谋。”
祖约呵呵一笑:
“空口白话,有何凭证?这边物证可是明明白白。我不过是路过此地的江东士人,见全情激奋,方才出来做个首领。”
“你不过想接替桓景做豫州司马,然后顶我做个傀儡罢了。”卞壸怒斥道。
“卞长史,现在说这些胡言乱语,还有什么意思呢?先前给够您机会,您只是拖延而已,这叫我们怎么采信于足下呢?不过,就算如此,若是此时辞去官职,倒能放你一条生路。”
其实有着新军官吏加上码头船工的护卫,卞壸倒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只是耽误了粮草转运,可是大事。
卞壸正不知如何反驳之际,码头上的挑夫们突然开始兴奋地呼喊。他回头望去,只见南边人群之后,涡水尽头,数艘船只正冒出帆尖来。
顷刻,一支庞大的船队露出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