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照亮河面,并不宽阔的河面上挤满了大舸小舟,借着东南风向渡口靠拢。船头皆是豫州旗帜——这是邓岳的舟师。
来得也太巧了!
卞壸紧盯着河面,目瞪口呆。数日以来,他一面拖延,一面四处派出信使求救,几乎忘了一开始派去江淮一带收集粮草的邓岳、唐泰斯二人。此时面对期待已久的援军,他竟然感到头晕目眩,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老邓!老唐!”卞壸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一艘大船的甲板,跳起来向船队招手,差点摔了一跤。
从前,公事之外,卞壸行事一向冷淡,加上他只当这个邓岳是个船工出身的粗人,而唐泰斯则更是桓家前家奴而已。所以平日里,他并不常与二人交往,可眼下在谯城,这两人就是自己在谯城最亲的人了。
邓岳见卞壸狼狈如此,爽朗大笑,平日里有些冷淡的卞长史居然急得对他以“老邓”相称,看来确实是遇到事情了。不过他清楚,身后尽皆出生入死的弟兄,自己可没什么好怕的。
“老……卞?哈哈哈哈哈哈……”
他也向卞壸报以招呼,随后从船舱侧旁一跃而出,立在船队最前方大舸的甲板上,亲手拄着一杆大旗,旗面正在风中招摇:
“谯城的百姓们,大家不必担心什么,在得到确认之前,新军只听从祖刺史、桓司马调度!”
听见水师表态支持只听从祖刺史、桓司马调度,拥挤的人群开始向后稍稍退却,大多数人还是在观望。毕竟邓岳只说了听祖、桓二人的命令,却还没有表态支持卞壸。
邓岳看出了人们的疑虑,于是将大旗一招,指向城中方向:
“无论有什么冤屈或是不解,先都回家去,否则一律作乱民处理!新军的弓弩可不分良贱!”
听闻此言,众乱民终于明白,虽然邓岳并未提及卞壸,但一直在强调要他们回家去,倾向已经很明显了。现在桓景虽然不在谯城,但新军一向令行禁止,在百姓看来,他们的态度往往就意味桓景的态度。
于是先前坚持对峙的人群开始缓缓向后呈扇形散开,虽然多数人惊得愣在原地,但也有机灵的乱民已经开始抱着抢来的财物向城中奔逃。
攻守之势已逆。
邓岳的这支水师是谯城方圆百里唯一一支尚且正规的军队,饶是祖约一方人多,在他们面前,也不过是乌合之众而已。大多数人先前只是在观望着事态变化,随时准备立马开溜。毕竟乱民只是被裹挟着来看看热闹,顺手抢点财物而已,可不想在新军水师的弓弩下送命。
突然,河面上鼓声齐鸣,唢呐声、号角声齐响。祖约吓得打了个冷颤,待他环顾四周之时,这才发现乱民已经开始向城中奔逃,按照现在的架势,河面上随时可能进攻。
他焦急地四处探望,人群中早不见了戴渊。同时,他也这才发现戴硕辛苦召集来的前水匪们也要么向城中奔逃,要么跳入河中泅水逃走。
真是一群废物!他叹了口气,也只好转身随前水匪们向南逃窜,向铚县方向跑去。
这个时候,他突然感到后脑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他还未想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之时,早就眼冒金星,昏死过去。
原来是陈良媛当机立断,选择现将这个家伙打晕,方便带走之余,更是担心祖约会在危急之时,不堪压力,做出一些蠢事。
“戴公,带着这废物先沿河南逃。我自潜伏在城中就行。”
戴渊沉重地颔首:“也只能这样了。对了,良媛姑娘,你刚说你要待在城中?”
“确是如此。”
“那么说来”,戴渊面露惊愕:“你是打算用那一招?”
“足下与少祖公行事不利,只能我来兜底,看来必须有人为侨士们的大计死一死了。”
陈良媛迅速将祖约交给戴渊,命他抬去队伍最后,随后就又反身潜入乱民入城的海洋之中,渐渐看不清身形了。
望着陈良媛远去的背影,戴渊只感到自己心脏直跳。
不过半个时辰,城东的乱民队伍就尽数溃散了。方才挤满人群的城东空地,现在已经是一片狼藉。虽然新军无意杀伤,但在人群撤回城中之时,乱民自相践踏,还是在空地上留下了零星几个呻吟着的伤员。除此之外,唯有被临时丢弃的财物而已。
一场危局似乎消弭于无形,直到这个时候,卞壸才感到心下安适。心一松下来,那股气势一退,随后就是浓重的疲惫感,他几乎就要顺势躺倒在地面。但他感到身后有一只铁一样的臂膀,愣是把他支起身来:
“卞长史,乱民还得查补与安置。眼下还是需要您出力。”
卞壸回头一看,正是邓岳。他这才打起精神,被新军军士抬着,向府衙踉踉跄跄地走去:眼下就连谯城的街道,也已经撤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人影。道旁商户紧闭店面,正是怕乱民乘乱盗抢。
在这冰冷的沉默之中,卞壸来到了刚刚被洗劫一空的府衙。不过几个时辰工夫,已经乱成一团了。所幸只是丢了几个不值钱的物件而已,还有门口的石雕也被砸了个稀烂。但是官府文书,各种记录都已经在先前被他深埋在府衙一处不为人知的角落。
毕竟当初祖约刚来的时候,他就疑心此人的目的,故而将先前谯城的卷宗统一装进盒中埋了起来。现在看来还真是有先见之明。
忙完这一切之后,当晚,卞壸还不得不处理善后事宜:乱民之后的脉络,还有祖约这帮人的背景,都得查个清楚;更别说,沿途商旅被砸坏了不少,行商们纷纷要求补偿。他半闭着眼睛,借着油灯翻阅谯城捕快如雪片般的上报,已是身心俱疲。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他用手掂了掂剩下的卷宗,勉强地笑了笑,所剩的不多了。若是明早继续努力,大约能在部下赶来询问下一步之前,给他们一个满意地答复。
他于是轻轻掩灭油灯,就地伏案而卧。方才一趴下,衙门之中,就响起了鼾声。
鼾声时断时续,但衙门厅堂的屋梁之上,此时也有了窸窸窣窣地响动声,听起来像是老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