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之上,豆粒大小的火光微微摇动,房中的影子也随之张牙舞爪。
影子最深处,一条绳索从房梁上缓缓垂下,好似蝮蛇从树枝上探出身子。
绳索稍稍接触到据地面二尺左右处,停住了。梁上微微发出一声叹息,一双明眸凝视着伏在几案上昏睡的卞壸,朱唇紧紧地咬着,若有所思。
陈良媛缩在房梁一角的暗影之中,心情复杂,也不知是否应该将手头的行动继续下去。这个男人的性命就在她的一念之间:房中并无侍卫,只要从房梁上顺着绳索滑下,用沾毒的匕首在他脖子上轻轻一抹,谯城就再无主心骨了,只要祖约振臂一呼,豫州也将收入她恩人的掌中。
可面对如此简单的目标,她却迟疑了。
自从被训练为刺客以来,到今日为止,虽然不过二十岁出头,她已经亲手杀死了三十多人。在一次又一次的行动中,她已经学会了紧紧按住自己的心弦,但这一次,久久沉默的心弦突然发出一丝声响。
一直以来,被她取走性命的,都是蛇公口中罪孽深重之人,有反复无常的江东士族,有骄横暴虐的流民头领,还有为富不仁的当地豪商。虽然她渐渐明白蛇公的目的,是清除异己,是为了侨姓士族在江东站稳脚跟。在每一次刺杀之后,乌衣巷又能新起几座宅院,一步一步变得繁华。
但这些罪人也本该去进入地狱见阎罗王!
可眼前这个男人,却不一样,他的房屋破旧不堪,也没有娶妻,整日勤于政务,晚上也趴在办公的几案上睡觉——他到底图什么呢?
她需要寻找一个杀掉这人的理由,但思虑再三,竟发现自己会错杀一个好人,尽管这个好人在她恩人的眼中,大概是个碍事的家伙。
正当她无法抉择的时候,屋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火把的光照亮了纱窗。她明白是有人在深夜中来拜访卞壸了,索性将身子向后一缩,将身形隐没在暗影之中,目光却一刻不离卞壸。
或许,在这午夜时分,这个表面上的好人,方才会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吧。
门推开了,门房指引着一个老者进入房中,他身后是两个挑夫,挑着一箱沉甸甸的东西。两个新军侍卫也跟在他们身后,警惕地注视着来人。
“卞长史,有人来了。”
卞壸正睡得香甜,突然被吵醒,正欲发一通脾气。但看见眼前的老者,面容突然严肃起来。
他面前的,正是今日码头上的行商头子。虽然不知道大半夜所为何事,但既然是行商头子,想必也是重要的事务。
“这大半夜的,打扰到了长史大人,真是抱歉之至。”
“客套话就不用了,有话直说吧,商队出了什么事么?粮草还安好么?”卞壸目前最担心就是粮草。
“放心,商队没事。但在下也不是为了这种事情而来。”行商头子使了个眼色:“有些事情,还得我们私下商量。”
卞壸会意,令侍卫和门房暂时回避。
房梁上,陈良媛露出了轻蔑的笑容:看来这个世上果然并无君子,一切的背后都有暗中的交易。
“什么事情?”卞壸急切地问道。
“为了谯城的稳定,请长史大人接受刺史官位吧!”
卞壸瞪大了眼睛,但心中很快意识到,行商们做出这个选择,并不意外。
原来虽然他一直否认告示是自己所发,但行商消息最为灵通,一整个下午都在四处打探消息。最终他们确定了事件的大体面目:无论告示是否是卞壸所发,但是多少说明了琅琊王的意思。
虽说行商受桓景恩惠颇多。但到底是选择江东,还是选择桓景,商人们并不关心。
商人真正追求的,是稳定。先前在码头上行商们帮助卞壸,正是为的这一点。
可眼下谯城人心惶惶,需要有人站出来安定局势。在仔细了解了情况之后,他们终于意识到,长久来看,琅琊王和桓景必生冲突,是时候选边站了。于是趁着夜色掩护,改变了主意的行商头子绕开新军侍卫,偷偷过来私会卞壸,希望他能接受刺史官职。
“不行,这使不得。”卞壸摇头道:“你们要新军护卫,在下可以协助你们。但如果说让在下窃取豫州刺史之位,在下可不会做。”
行商头子早就清楚卞壸的倔脾气,只得无奈叹气。幸亏他早就准备了备用的方案,那就是身后那个箱子。他向挑夫使了个眼色,挑夫忙将箱子打开,露出了几根熠熠发光的金条,还有珍珠首饰流离其间。
“这是我们行商的一点意思。阁下房屋残破,若是当上了豫州刺史,这些财宝都是阁下的了。”
卞壸沉吟了一声,脸涨得通红。那箱财宝毕竟夺人眼珠,行商头子期待地看着卞壸,希望他也能被吸引。可等到的,却是卞壸坚决的否定:
“不,你怎么把在下看成那种人了。我只要俸禄就能吃饱,还有一间宅院和床。财宝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您还是请回吧,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桓司马。”
行商头子着急了:
“卞长史,不是我有意要背叛桓司马。可免掉他的刺史之位显然是江东的意思。琅琊王也罢,士族也罢,决不可能让一个二十来岁的局外人兼领二州之地的。”
“那是桓司马和琅琊王去考虑的事情,我卞壸只管忠于职分而已——在桓司马回来之前,在琅琊王重新派遣使节之前,我绝不会接替豫州刺史之位。”
房梁之上,良媛只觉得心脏在砰砰直跳。金钱和权力收买不了这个男人,威势也压不服他,面对危情也没有放弃。到底是什么,让他那样忠于自己的主上呢?
“你真是头倔驴,只知道愚忠”,行商头子感到心急:“且不说琅琊王的特使来了之后要怎么收场,如果城中再像今日那样乱上一次,我们都会被你拖累死的。”
“拖累?”卞壸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关心什么官位。我只知道司州前线在战斗,兖州前线也在战斗,豫州的繁荣是靠着将士们在前线拼死换来的。他们难道就不怕被拖累?
“若是前线的将领听闻后方的官职都被江东士族接管,士卒听闻后方的田地被重新收归士族老爷,他们又会作何感想呢?还会拼死作战吗?若是后方粮草支援混乱,那么胡虏会不会再一次长驱之下?
“何况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我还做个傀儡刺史,又能有什么用呢?只要没有司州兖州的翼护,待到胡骑南下,这些繁荣,不都只是镜花水月么?而你们那几支商队,离开了新军的护卫,还能放心在数州之间流通吗?
“我确实是愚忠,但忠诚于天地社稷,百姓国家,并不在琅琊王或者桓景一人而已。”
行商头子无言,他竟然被一个书呆子说动了。他后退两步,作了个揖:“鄙人暗于大理,见笑了。”
待他转身离去之后,卞壸松了一口气,困倦重新爬上心头,他伏案睡起来。
房梁之上,陈良媛听完了两人的对话,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她侧身倚靠在屋椽上,思绪回到了遥远的从前。
那是永嘉元年,父亲兵败的时候。她还记得,兵荒马乱之间,父亲和家人暂别,自己前去逃往江乘收集旧部。临行前,父亲捧着她的脸对她说:
“媛儿,你父亲不学无术,一辈子信任过太多人,可最后都背叛了你父亲。这世上最珍贵的,不是什么才华,而是忠诚。可惜你父亲知道得太晚了、太晚了。”
她父亲陈敏说罢那句话,就登船匆匆离去。没想到那一别,就成了永别。待她再一次看见父亲的时候,已经是顾荣提着他父亲的首级,杀气腾腾地闯进宅院……
可是忠诚,这种东西,从那以后,陈良媛再没有见过。她的恩公——蛇公身边有许多士人,可要么是震慑于侨姓士人的权势,要么只是为了侨姓士族的利益聚集在他身边罢了。
或许是知道这些都是些墙头草,蛇公自己从来也不以真面目示人,陈良媛只知道他中等身材,带着面具,面具之下听得出来是江北的士人。
如此权威尚且得不到忠诚,那么世间忠诚大概是不存在的东西吧。
可今日,她却在一个暗杀对象的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忠诚。那不是一姓一人的忠诚,而是对百姓的忠诚。
她浅浅一笑,将绳索慢慢收回房梁上,努力不发出一丝声响。
忽然,房梁上咚地一声,随后是几声鸦叫,在风声中渐行渐远。
卞壸被惊醒,揉了揉眼睛,转头朝放出声响的房梁处望去,只能看见一处因年久失修产生的破洞,和破洞外无尽的夜空。
或许是什么夜枭在捕食梁上的老鼠吧,他没有多想,就继续伏案大睡了。
是夜,无事。
如是又过了十日,在此期间,靠着行商和邓岳舟师的帮助,卞壸渐渐稳定了谯城局势。祖约和戴渊逃去了铚县,卞壸兵力不足,也不好去征讨,只是打理日常粮草转运,就当琅琊王的手谕不存在。
到了第十一日,一支新军终于出现在谯城城外。那是从兖州匆匆返回的部队——祖逖接到卞壸的求救信,率先返回了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