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景刚一出洛阳南门,远远望去,只见城西南火光冲天,不禁心中焦虑万分,急急策马前行。
青龙马狂奔二里,载着他接近葛洪的住处时,他才发现大火并未蔓延至葛洪的作坊处。这么看来,火势大概并未波及到张华留下的典籍。桓景这才舒了一口气。
大火一旁,葛洪这家伙正骑着驴,悠闲地来回转悠。见到桓景亲临,他也不下驴,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就算打了招呼。
“听闻起火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桓景翻身下马,也不顾烟雾呛人,厉声喝问道。虽说火势并未蔓延至作坊,但在作坊附近,搞出这么大火来,还一副轻松的样子,葛洪这个道人真是不靠谱。
“哈哈,这大概是愚夫愚妇看见火起就害怕,所以风传谣言罢了。殊不知在下全是严格按照张司空遗书所述,并无疏漏。”葛洪大笑道:“刺史莫要焦燥,在下已于作坊和火场之间清理出一道防火沟。祝融神有道,并不逾矩。”
“这么说,典籍自然无事喽?”
“那些可是宝贝,早就埋藏在地下封存了。”葛洪说得头头是道:“何况即使是被烧着,在下也早就誊抄了一份,自然无忧。”
这么看来,典籍是无事了。可是葛洪弄出这么大火,到底是为了做什么呢?
“抱朴子先生,按先前之委托,您当下应整理典籍,怎么突然就放起火来了呢?”
“典籍中,除了您紧急拿去的那一部分,刺史以为哪些最重要?”
葛洪并没有正面回答。桓景见他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不禁有些皱眉:
“自然是农学与兵学。耕战者,国之本也。”
葛洪颔首:“那么,刺史以为,农学与兵学之间,孰先孰后?”
“方今乱世,足兵为先,其次足粮而已?”
“非也”,他好像是等好了桓景这句话,这才缓缓地说:“胡虏暂无攻势,而足下初至司州,流民四至,自然足粮为要。”
桓景实在是受不住葛洪的慢性子,指着还在燃烧的大火,从牙缝中勉强挤出一句话:
“您说得都对。但是,先生,敢问这些和今日这场火有何关系呢?”
此时火势自然减小,葛洪笑了笑,就转身走向火堆一侧。他敛起衣裾,在火堆旁边蹲下,掏出一柄小铲,轻轻捞出了些许灰烬,端到桓景身前:
“刺史,您看,此为草木灰,可以生万物。臣直接按张华典籍中所载,用大火燃烧去年所存秸秆,方才有这等大动静。”
“草木灰?”桓景终于稍稍有些印象,这玩意似乎确实可以用来做天然肥料:“足下是说草木燃尽之后,留下的那些灰烬么?”
“没错。原先我炼丹之时,也以为它只是废渣而已,但观张华所留下之典籍,才发现草木灰竟然竟然是如此之宝物,看来他真是稀世奇才。”葛洪眼中闪着光,简直要将张华夸上天。
“此话怎讲?”
“五行之说,木生火,故而火方是草木中的精华,只是需要燃烧方能激发木中潜藏之火。如此经过燃烧所得之物,自然能够利于万物生长。”
桓景捂住嘴,差点笑出声,原来张华竟然是这样用五行之说,来糊弄这个时代的学者的。
不过也很合理,如果照原时空的化学理论,说草木灰中富集的氮磷钾有利于庄稼的生长,那么即使是学富五车之辈,也得摸不着头脑:什么才是氮磷钾啊?
当然,桓景想,这也从侧面说明张华穷尽一生,亦只能将技术推进至农业社会所能接受的地步。若是再进一步,就要触及这个时代的理论根基,必然是不容易被接受的。
虽说这个时代儒学还没固化,古中国也还算宽容,不像中世纪的欧洲那样动辄来个宗教裁判所,或许还可以弄一些创新。但从张华的角度看,一生只有一次机会,犯不上为了不可知的技术进步,而冒上生命的危险。何况张华他还是寒族出身,若是提出新的理论,显然是会被士族视作笑柄而排挤。
想到这里,桓景大致明了张华剩下的典籍都是些什么内容了。
先前观看张华所留锦囊中的清单时,他就发现其中多为农学、兵器、工学方面的应用技术,但是除了一些最基本的算术技巧,基本没有触及物理理论,因为一旦触及理论,必然不为人所接受。
看来张华已经决计将现代科技理论带进身后了。他一生谨慎,所以也没有留下异端的名声,临终竟然还被士族当做大儒来看待,仔细想想,亦为可笑。
只是这样一来,他留给桓景的这些典籍不过是《齐民要术》和《梦溪笔谈》的杂合体了。虽然集中古工艺之大成,但并没有包括理论变革,所以也就不要想着能够恢复现代社会。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能够获得草木灰,桓景还是十分高兴的。这意味着在这个气候偏寒冷的小冰期,自己的粮草产量却能够不输太康年间丰饶之时了。
“可是,何不用小火试验之?偏偏要闹出这种动静呢?”桓景还是有个最后的疑问。
“春耕都快结束了,农时误不得。现在播种,赶上夏季,还能多少种些萝卜、茄子之类。要是用小火慢慢试,等到秋天,可就什么也种不出来了。”
原来葛洪是将实验和生产放在一起来做,这在后世看来,简直是鲁莽之至,想到这里桓景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刺史何故发笑?”虽然桓景尽力掩饰,但葛洪还是看出了他刚刚脸上的笑意:“是因为在下身为士人,却拿个农家铲铲的样子而滑稽么?”
“当然不是,我只是高兴,此时若是能将草木灰量产,随后遍撒司州田地。到了秋天,这样必然能够丰收,又能养活不少赶来投奔的流民。”
桓景本来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因为葛洪的鲁莽实验而笑,不料葛洪听后竟然大为感动,当即下拜,五体投地道:
“刺史若真作此想,乐民之所乐,实乃司州万民之福也。若是足粮,先喂饱司州一地,四面流民自然来投,何忧无兵。诚如是,则江山可复,晋室可兴,天下可得太平!”
没想到自己无心之论,竟然令葛洪如此感激,桓景也是大为意外。他原以为葛洪作为道人,会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没想到竟然也会如此关心民间疾苦。他连忙扶起葛洪,拍去他身上的灰尘:
“不敢当,鄙人不过做了刺史该做的。只是仙人竟然也不光图修仙,而是在乎尘世,实在是可敬之至。待先生完成草木灰的制备,请来府上相报。我会安排人手,将草木灰撒尽四郡之地。”
葛洪说得没错,足粮才能足兵。流民从四面而至,不是为了给自己拼命的,而是为了一口饭吃。自己此时既来之则安之,先不要想着征战什么的,先守好四郡之地,喂饱百姓为要。
晋朝在永嘉年间,面对胡虏的溃败,不光是因为将士无能。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司马家自己混战多时,士族又对百姓盘剥备至,加上蝗灾连年,百姓早已厌倦战争,饭都吃不饱,又怎么扞卫朝廷?
在当初的流民和佃户看来,倒不如加入石勒、王弥的队伍,至少靠着抢掠还能混一碗饭。自己头顶是司马家的天子,还是王弥、石勒这种流寇,或是刘聪那种胡人,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成为饿殍罢了。
如今,自己身边这些流民和佃户,之所以抛弃富饶的豫州,从谯城一路跟到这里,来到这被战火烧成白地的司州,也不过是认为自己体恤他们,而害怕豫州士族卷土重来罢了。想到这里,桓景感到责任重大的同时,却莫名也感到安心。
到时候,若是遇到汉国再要来相侵,又或者是后方晋室来抢夺胜利果实,那么,哪怕是为了能吃饱饭的生活,这些靠着印刷术和注音法武装了脑袋的流民,怎么不会用生命来扞卫自己的生活呢?
他们不是为了报答什么恩情,他们始终都在为他们自己而战。
想到这里,桓景望着苍天,默默祈祷:但愿这一年之内,战乱不要波及到四郡之内。
他微微闭眼,一阵马蹄从城门方向传来。或许自己离开得太久,城中官吏在叫他回去了。
“刺史,令弟桓宣从南阳回来了!”
没想到是这个消息,桓景掐指默默心算,近半个月过去了,桓宣也应该从南阳回来了。也不知他与杜曾谈得如何,但愿至少能保证司州南境的和平吧。
他于是立刻跨上骏马,冲向城门。因为城中不许驰马,在系好马匹之后,他只得一路狂奔至衙门下,汗流浃背。路人望见,莫不窃窃私语:这个刺史也太不讲究了。
他没有理会这些惊异的目光,只是闯进府衙,桓宣在此地已经等候多时了。他身旁还立着一位少年。那少年虽然满面尘土,看来奔波已久,但却生得眉清目秀,看来是个士族出身。
“可有喜讯从南阳带回来?杜曾困于南面之陶侃,大概会答应休战?”桓景一见弟弟,就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若是叛军全据南阳也罢!”桓宣叹了口气,好像自己给哥哥添麻烦了:“可是宛城尚有残军在,弟不能忍心与贼人媾和。”
“宛城尚有残军?”桓景挑眉,有些不敢相信。
“平南将军荀崧,先前奉命镇守宛城。流贼杜曾率叛军进入南阳,崧出城与之战,奈何众寡悬殊,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回城中。现在贼军众多,将宛城围得如铁桶一般。若是再不前去救援,恐怕一旦城破,因为抵抗激烈的缘故,城中军民都要被屠杀殆尽。”
听闻此事,桓景心中一沉,自己刚刚才向上天祈祷,希望司州这年不要被战事波及,看来终究是事与愿违。只是这消息到底是否真实可靠呢?
“弟弟,你方才说,宛城被围得如铁桶一般,可是你倒是如何得到消息的呢?不会是道听途说吧?”
“我能知道宛城的危局,全赖这位义士”,桓宣指了指旁的少年:“他虽然年少,但颇有勇略,带着十几个汉子就敢趁夜,穿越杜曾的重重包围,刚好遇上我前去襄阳与杜曾谈判。”
那少年甲衣未脱,就单膝跪地,双手合拳。他的声音里带着些啜泣,而且还有些娘娘腔,但此时却显得异常恳切:
“平南将军荀崧长子荀灌,特来求桓刺史发兵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