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兵之事,事关重大,恐怕还需要和部下商议一番。请足下先起身喝口茶水,未尝为迟。”
说罢,左右侍卫就上前想要扶起这位少年,没想到此人膝盖如同在地上生根一般,怎么也不愿起身:
“孩儿受父亲所托,请不到救兵就不离开!”
桓景细细观察着这个少年,他年纪不过十一二岁,瘦弱的身躯却顶着一副大铠,铠甲上多有破漏之处,看上去颇有年头了,也不知是不是他父亲留给他的。
宛城之中,只能靠如此少年出城来搬救兵了么?
想到这里他不禁心里一酸,不忍此时推让,只能移开目光,却正瞧着一旁侍立着的李矩,只见李矩斜着眼睛打量荀灌,眼神中却满是怀疑。原本驻守于荥阳的李矩,对于司州之事了如指掌,问他肯定没有错。
“李将军有何高见?”
李矩摇摇头,走上台前,靠近桓景耳边悄声说:“末将怀疑此中有诈。”
“这是为何?”
“不才在司州这么多年,与南阳荀将军亦颇有交情,听闻他止有一女而已,如何冒出来一个‘长子’?这必然是冒充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杜曾的细作。”
桓景回转过头来,又撞见荀灌目光灼灼,倒也不像是在骗人的样子,何况有谁会派一个十一二岁的瘦弱少年来当细作呢。他慢慢俯下身子,让语调尽量柔和下来:
“鄙人先前听闻荀将军只有一个女儿,许是弄错了?还请义士证明荀将军是你父亲。若果是如此,大义所在,司州必然会出兵相援?”
“此话当真?”
“那是自然,我以司州百姓的信义担保。”
荀灌止住泪水,敛起形容,正色说道:“刺史府衙后,可有客房否?”
“那是自然。”桓景一愣,没有想清楚少年提出这个问题,到底想要做什么。
“战事劳顿,尚未卸甲,还望刺史容我稍息片刻,换了衣物,自来与诸君相对。”
桓景明白了。也是,荀灌本来是个半大孩子,又长途跋涉才来到洛阳,估计是累了。眼下若要自证清白,又要耗费不少心力。自然想要歇息一番。
于是桓景吩咐门房带着少年去府衙后客房休息:
“这位公子累了,你去寻个房间,与他换了衣服,一切听凭他处理!”
“是!”
荀灌面露喜色,也不道谢,兴冲冲地就跟在门房身后去了府衙后院,留下司州大小官员在原地面面相觑。
桓景见众人都齐齐等候他的意见,心想这事尚且混沌:首先荀崧自称平南将军,可是自己先前在江东之时,却怎么也没听说过这号人。而此时,这人又怎么会和杜曾交上手呢?
何况即使杜曾是明确无疑的叛军,也未必有和他桓景交恶的意思。如此贸然与一方诸侯翻脸,纯粹从利益的角度来看,恐怕并不是明智之举。更不要说北方还有汉国虎视眈眈,而境内则在忙着识字和春耕,人力捉襟见肘。
只是,如果这孩子所述为真,那么一旦宛城城破,城中百姓会是什么下场,简直可想而知。
“李将军”,他左思右想,这事还得先问个明白:“你既与荀崧有旧,想必知道他是何等人物,如何会在南阳成为一支孤军呢?”
李矩向前,侃侃而谈:
“刺史,我先前是司空荀藩的部下。而当初洛阳初陷,先皇西狩之时,荀藩于荥阳组建行台以对抗汉国,这些您应该都知道了。那荀崧正是荀藩族子,乃荀彧之后。”
桓景点点头,他记起来,这个行台,就是后来长安小朝廷的前身。虽然说最开始由德高望重的荀藩组建,但接着就被有实际兵权的阎鼎挟持向西而去。
随后西行的行台发生内讧,阎鼎开始诛杀不愿随行的大臣,但更多大臣趁乱逃跑了,荀藩侥幸逃到荥阳境内,不久就气愤而死了。桓景依稀记得,当初在江东时,刚刚从关中逃出来的周顗就对他说过那次西行的惨状。
如是推测,荀崧既然是荀藩的侄子,那么也多半是荀藩一派。之所以留在南阳,是为了给西行的队伍做后备部队,只是西行队伍内讧之后,这支军队就成了孤军。之后虽然朝廷在长安安定下来,但内讧不断,外加境外刘曜相逼,渐渐地也把这支军队给忘了。
“所以那荀崧手下,却是长安朝廷的队伍?”
“正是如此,荀崧与末将一样,先前都听命于荀藩。”李矩拱手道:“但来的这人颇为可疑,刺史若要救援,还望再问得清楚些。”
桓景沉吟片刻,有些突兀地抬起头:“那杜曾又是什么来历?”
“听闻先前只是竟陵裨将而已,后来永嘉年间反叛晋室了,本来只在竟陵一带割据自守……”
李矩大致将杜曾的过往描述了一番,简而言之,就是他本是荆州裨将,后来随主将胡亢割据自立,未几,他又杀了胡亢自立,之后几次假意投降朝廷,但不久又反叛了。
杜曾的经历,在永嘉年间的乱世中,算是一个相当典型的小军头了,与先前张平、赵染之流相差不大。一般而言,在乱世之中,这种军阀只满足于守住本土,没有由头,不太会主动出击他处。
“这么说来,杜曾的手下亦是先前荆州本地守军?那么为何近日又开始进攻南阳呢?”桓景开始好奇杜曾的动机了。
“末将久不与南阳往来,对于近况,与刺史知道的相差不大。许是杜曾去年诈降击败陶侃之后,得了许多兵马,所以又起了贼心吧……”
李矩话音未落,厅堂之后,突然传出一个清朗的女声:
“李将军猜得不全对,杜曾确实一直有贼心,但这次进攻南阳,却是得了朝廷的命令!”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帘后转出一人,却是一位及笄之年的少女,盈盈走来。她面容清秀,两腮似有红晕,好像有些紧张。
此是司州大小官员议事之处,如何混入一个女子?
这时,后面门房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望见厅内众人,露出一脸苦相:
“荀公子卸甲浣面之后,不知发了什么疯,非要换上女装,我苦劝他也不听!”
荀灌顾而笑之:
“非也,我本就是女儿身,只是上了战场,故暂作男儿腔调也。”她继而向桓景行礼道:“小女荀灌,乃平南将军荀崧之长女。先前因为女扮男装,故而见疑,如今换回女儿装扮,诸君总应该相信了吧。
言讫,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书简:
“这里是家父亲笔信。”
原来李矩所言,荀崧唯有一女,果然如此。桓景一面拆开信件,一面打量着眼前的女孩:
“你方才说,‘杜曾此次进攻南阳,却是得了朝廷的命令’。这当做何解?这又是哪个朝廷?”
“当然是……长安朝廷”,荀灌一开始还有些支支吾吾,但越说越顺畅:“小女本来想瞒住此事,但既然诸君犹疑未决,再拖下去,也是城破人亡,那么就不妨直说。
“去年长安朝廷被围,满天下寻找外援。于是派出文臣第五猗作为为安南将军,监荆梁益宁四州诸军事、荆州刺史,前去收编叛军杜曾来援。第五猗至荆州后,反而想借助杜曾的力量割据,与琅琊王的荆州刺史陶侃分庭抗礼,也是在那个时候,杜曾击败了陶侃。
“第五猗虽然名为荆州刺史,但军权皆在杜曾手上,唯有荆州刺史之名耳。而杜曾得到这个名义,就开始四处抢掠征伐,所过残戮至甚。家父本来当受第五猗节制,不想百姓受苦,就将治下百姓皆收容进宛城内,出城与杜曾交战,一败涂地,至于今日。”
原来杜曾虽然先前是叛匪,但眼下却有长安朝廷的授意;而荀崧治下这支被朝廷遗忘的孤军,眼下却因为抗拒杜曾劫掠,成了叛臣。
“若是诸君忠于长安朝廷,那么杜曾征讨不臣,本来也是合理之事;但若是诸君为了南阳一郡百姓,那么尚需思量。
“一旦城破,以杜曾之脾性,非止家父,城中百姓也必然无一幸免。若诸君拖延不进,宛城城破之日,就是小女南面自戕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