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山南,博望城中,日出之时。
半个月之前,叛军士兵刚刚占据此城。杜曾派驻于此的守将王贡,起床不久,正在营间巡回探视,觉得无聊至极。
在一般人看来,守博望城算是个美差事,此地尚有军民可供抢掠补给,又遇不着战事,可谓是不出力也能讨着好。毕竟北面可是中原,久经战乱,正面临胡虏的威胁,抽不出人力;加之刚刚进驻洛阳的桓景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愣头青,大概是不太可能南下的。
只是在王贡看来,自己担着这么一个闲职,说明杜曾对他已经有了提防。作为一个挑事的主,他只觉得自己被“发配”于此地,杜曾识人不明,让自己被“埋没”了。
原来王贡与杜曾一样,曾经是陶侃的部将。当初杜曾反叛陶侃之时,他多少有些唆使之功,所以也有些居功自傲;可或许也是因为这事,杜曾看他心术颇多,于是故意不留他在身边,而是安置在远离宛城战场的博望。
而待宛城战事结束,估计杜曾的亲信都是战功累累,又被长安朝廷封赏几个爵位,而自己就只能带着这千余偏师无功而返。
所以当探子从叶县来报,北面伏牛山大路上,出现了军队的身影时,王贡居然感到了一丝兴奋。
“司州竟然派兵了?”
传令的小卒本来慌张的很,但见主帅一脸兴奋,只感到奇怪:
“听说月初宛城城中走脱了十余骑人马,投北而去。大概司州桓刺史听闻这个消息,就派援军过来了。”
“人马几何,军阵严整否?”
“大约也是千余人马,并且颇不齐整,只是沿伏牛山大路鼓噪而来。”
王贡背着手,开始踱起步子。若只是千余人马,且颇不齐整,估计只是一支偏师。大约那司州的桓刺史只是派人马来耀武扬威一番,并不真敢南下,而是抢掠附近物资了事。
若是其他将领,恐怕只是守在城中,不会轻易出击。但王贡可是自负王佐之才,若是那杜将军真做了天子,自己也有首倡之功,怎么能安守一城之地?他倒要叫杜曾见识见识自己的能力,否则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千余人马,虽不齐整,亦是大敌。将军何故喜形于色?”那小卒见王贡许久不问话,又面露喜色,只感到分外奇怪。
王贡有些羞恼。成大事者,喜怒不形于色,自己居然叫一个小卒看破了自己的心思,这样可不好。
但转念一想,这分明是自己的传令小卒,将来也是自己心腹,看破些心事亦无妨,倒不如和盘托出,让他震慑于自己的奇谋:
“尔可知汉昭烈帝之事乎?”
“小的没读过两天书,只知是个皇帝罢了。”
“当初昭烈帝屯新野之时,就是在博望之北大破夏侯惇。司州军马此番沿故道前行,还大肆鼓噪,生怕我们不知道他们行踪,这岂非自投罗网乎?”
“小的不懂什么夏侯惇……”小卒听到这些听不懂的典故,眉头微皱:“将军的意思是,打个埋伏?”
“哪里仅仅是埋伏!我不光要击溃敌军,还要将其转为自己的俘虏,为杜将军效力。”王贡伸出一根指头:“听着,今日你先命前部陈牛儿虚应敌军,先挑衅司州军马,引他来战。只是陈牛儿有万夫不当之勇,可次赵子龙,若是吓得敌军不敢上前可就不好了。你告诉他,只许败,不许胜,此为骄兵之策也。”
王贡当然知道,那陈牛儿只是个破落部曲出身,靠着几分勇力才做了先锋,如何能比得上赵云?只是若把陈牛儿比作赵云,那么自己也算是过了一把扮演汉昭烈帝的瘾。
“是……将军慢些说”
“待前军一败,司州军马追赶,必然队形散乱不堪。到时候我亲率亲兵,从山坡上冲下。后军再转守为攻,司州军马必然溃败。”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但如何能俘虏敌军呢?”
“哼,为将者,岂能不知地理?我一来此地,就打听到伏牛山还有一条小路。”王贡一脸得意:“突袭大路上这千余敌军,五百人足矣。另外派五百人马,是为了从小路快速赶赴叶县。待敌军溃败至叶县县城下时,望见我军旗帜,岂有不降之理?”
“将军奇谋,小的这就去传令各部。”
望着传令小卒远去的身影,王贡以为胜券在握,扬名立万的时刻就要到了。
而与此同时,在伏牛山大路上,新军第二旅前部千余人在桓宣的带领下,一路敲锣打鼓吹唢呐,沿着山间溪谷前行。
桓景早就和他说过,此间山路,需要提防伏击;但同时又命他们鼓噪前行,故意弄散阵型,生怕守军不来伏击。面对如此矛盾的命令,桓宣明白,这是哥哥让自己示形于敌,来吸引守军主力的注意。
毕竟新军主力打算沿伏牛山小路快速前进,绕到博望城后方。那么为了主力的顺利通过,守军不出击也罢,若是出击,矛头一定是对准自己,那么部下的牺牲也在所难免。
他长叹一口气,紧张地注视着山坡,并不断让斥候探查前方山坡处情况。这样,至少敌军到来的时候,可以从容应对,伤亡也会小许多。
行不数里,前方山路中,依稀出现了一彪人马,挡在道路中间。桓宣急命前军停下,抽出桓景送给他的千里镜,向前了望。春风料峭中,敌军前方,一员大汉居然赤膊横在道中,厉声叫骂:
“洛阳来的孱头萝卜秧子!啖狗粪的娘们!尔中若有一二男儿,可敢与爷爷决一死战?”
桓宣不明前方情况,只是令弩手上好弦,借着前军盾牌的掩护,悄悄摸至前军,将敌将纳入射程。
见敌军没有反应,陈牛儿接过一把大戟,将大戟舞得虎虎生风,随后又叱骂道:
“一群没眼力的驴!如何不敢前来作战?”
此人如此嚣张,又不主动进攻,难道是为了吸引我深入埋伏之中?先前在并州,攻打端氏城的战役中,新军将领吃过伏兵的亏,所以对于埋伏异常谨慎,桓宣自然也不例外。
他思考了片刻,又用千里镜观察了一番前方山头,确认视野范围内没有看见明显的伏兵。那么,至少先射一轮箭不会吃亏。他赶紧向身旁传令兵耳语了几句。
陈牛儿还立在阵前。至少从前阵来看,司州军马并不敢轻易进攻,只是竖立盾牌对峙,可见是怯了。于是他骂的更加起劲了:
“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
骂到一半,他看见敌军前部突然齐齐下蹲,将盾牌平放在地上,露出了身后的弩手。他还没来得及骂完,一轮齐射扑面而来,其中一支长箭穿喉而出。他抽搐了一会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见主将已死,加之接下来又是几轮弩箭的齐射,叛军本来就没有打算送命,立刻作鸟兽散。桓宣本来预备着敌人的总攻,眼看敌军被几轮弩箭就射走了,只觉得莫名其妙,一切未免过于轻松。在停顿下来,整理了一会阵容之后,他确认并没有伏兵杀出,就继续命新军鼓吹前进。
此时在伏牛山山坡上,藏身于树丛之中的王贡,远远望见前军溃败,心中喜悦:这陈牛儿演得还真不错,简直就像是真的溃败一样。
可紧接着,一阵鼓角之声从道路尽头传来,他望向北面,只见新军阵容齐整,戈矛如林,不禁心生寒意。我这刀的手也开始微微发颤。
“将军,到了伏击的时候了!”
原本王贡以为,在击溃自己的诱饵之后,司州军马会为了争抢首级,而贸然进攻,导致阵型大溃。可眼前这支军队,不抢首级,也不脱离阵型,简直如同一段移动的铁板一样。
只是敌军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在此伏下了一支兵马,此时突然袭击,还有可能取胜。
何况如果此时畏缩不前,要是回去,又会被杜曾看低,恐怕就永无翻身的机会了。
“襄阳的兄弟们,给我冲!斩敌将首级者,赏万钱!”
叛军多为先前襄阳的守军,此时听见号令,无不争相向前,顺着山坡向下窸窸窣窣地冲去。
“山坡上有敌军!”桓宣用千里镜早就观察到了山坡上的动静,果然先前只是诱敌,这一拨才是主力:“弩手准备!长矛手准备!”
长矛手将矛阵朝向山坡上的树丛,弩手也转过身来,背身将箭上弩。
随着一阵怪吼,伏军从树丛中举刀杀出。这时,回应他们的,是桓宣一声干脆利落的“射!”
一瞬间,无数弩箭发出,伏兵遭到了他们前部军队同样的打击,一下倒了一片。不过此时冲锋的,都是王贡的亲兵,而且借助树林掩护,也挡掉了不少弩箭。敌军开始接近矛阵,试图拨开长矛,杀入矛阵之中。
“不好!侧面!”
矛阵两旁,准备许久的新军刀斧手绕开中央的矛阵,从两侧向山坡上反冲锋。于是本来准备突袭的王贡,突然自己已经被三面包围。
而正当这时,弩手已经上好第二拨箭,伏兵迎来了又一轮箭雨的洗礼。这一次伏兵已经大多冲出了树林,汇集在矛阵之前。为了便于在林中穿梭,王贡的伏兵几乎全是轻甲甚至无甲,此时没有了树林的遮挡,伏兵伤亡比第一轮箭雨中大了许多。
身旁军士纷纷倒下,新军刀斧手又从两翼攀上山坡,眼看要被包围,王贡终于明白,自己复刻汉昭烈帝的行动已经彻底失败。在下令其余士兵发起最后一次冲锋之后,他赶紧带着几个亲兵伏着身子,沿着小道,逃离了战场。
“报!共计毙敌三百二十九人,俘五十一人。”
“好了,粗粗算计一番即可,军队继续前进。”桓宣不关心敌军的伤亡数字,眼下赶路才是最重要的:“今日势必要抵达博望城,与兄长会和。”
唯一让他困惑的,是敌军看起来确实进行了殊死的一击,但意外地疲弱。自己本来做好了付出大量牺牲的准备,但现在看来,敌军几乎被几轮箭雨就击溃了。
若敌军真是疲弱不堪,那么在小路上前进的兄长,大概会更加顺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