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曾陷入了两难的境地。首先,既然桓景军中并不缺乏粮草,身后又无汉国相侵,那么与之在宛城长期相持下去,只会两败俱伤。但是,现在立刻撤军,不光是丢了宛城的问题,自己围了两个月的宛城,没能攻克,那么荆州士族不过迫于强力才与他合作,现在眼见他怂了,恐怕又会倒向陶侃。
自己万不能露怯,至少不能不经一战放弃宛城,杜曾经过思考终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于是,接下来一连五日,他只是在宛城之下与桓景相持,并未采取进一步行动,只是试探性地小规模进攻新军营垒,面对深沟高栅,杜曾的军队连冲入桓景营中都做不到,当然毫不意外地就被几轮箭雨击退了。望着新军军营高大的木栅,杜曾只能谓然叹息。
当杜曾的注意力全在桓景那一边时,城中的荀崧带领着军民又乘机修复了不少城墙段,宛城暂时转危为安。
而几天下来,桓景也没有闲着,一边继续散播陶侃进军江陵的消息,另一边则派骑兵白日向杜曾营中射箭,晚上四处吹响号角,扰得杜曾手下军士不得安生。
每一次杜曾都派出骑兵拦截,但桓景手下的马匹都是从石勒处还有并州俘获的北方骏马,杜曾骑兵的南方小马本来就体力较差,终究追赶不上,反而徒耗精力,还在追击中被射死不少。
但新军内部也处在惴惴不安之中,背后匈奴人不知道何时会再度南下。而且到了宛城之后,新军补给线已经几乎断绝。与先前征讨并州不同,彼时的新军,尚可通过沁水逆流而上,向上游的端氏城一带运送粮草。这一次隔了伏牛山,襄城、叶县的粮食需要绕过山路才能送达,补给效率就大大降低了。
桓景勉励将士,天天都在向士卒宣传,说南面陶侃已经出兵,不日将克江陵;而杜曾则用匈奴不日南下的希望,来尽力维系住他的部下。
某种意义上,两军都在虎视眈眈盯着对面,看谁先撑不住。
终于,到了第六日,自江陵向杜曾传回消息:陶侃率两万军队,从夏口出发,旦日克武昌,直趋江陵;第五漪屡战屡败,已经龟缩回了江陵城。
听到这个消息,杜曾再也坐不住了。
陶侃发起进攻的消息,他先前以为是谣言,如今却被证实了——怎么会这么巧!
杜曾想要捂住消息,但是太晚了,军队中多是荆州本地人,与信使有熟识者,早就将消息透了出去,一番口口相传之后,自然是捂不住了,逃兵越来越多。
江陵若失,陶侃只要效吕蒙故智,荆州可以传檄而定。而杜曾再怎么狂妄,也知道自己比关羽还是差远了。
他盘算着,第五漪手下兵少,又不知兵,即使江陵城防坚固,也当不得几天。桓景和陶侃,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罢了。
他突然回忆起探子从桓景营中带回的情报:桓景似乎说过,他此行从洛阳来,要的只是宛城。那么如是分析下来,桓景不过只取一郡之地而已,陶侃才是和自己不死不休的敌手,威胁自然更大。
他赶紧修书一封,送往桓景的营地。开篇恐吓威胁一番后,只说自己有好生之德,会先撤离宛城,待来日再北上进攻司州;桓景若是识相的,现在就带着城中居民北撤,让出宛城。
“杜曾认怂了,但不过缓兵之计耳”,桓景紧紧握住从敌营中传来的信件,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依我之见,他的下一步就该是撤军了!”
“但他营中还未有动静呢!”
陈昭之已经急不可耐,而一旁的慢性子王仲坚看看老战友,又看看上司桓景,脸上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再等等,至少也得给他们时间收拾行囊不是?”
果然,在纠结了两日之后,杜曾的马队方才结成一字长蛇阵,从其营中悄悄撤出,向南面疾驰,这一切桓景透过千里镜都看在眼里。在亲眼看见杜曾军队开始撤离之后,新军军心终于完全安定。
原来杜曾下定决心,先命骑兵快速回援,自己再引军慢慢退还襄阳,以防桓景偷袭。他光靠骑兵就击退过一次陶侃,这一次骑兵加上江陵城的守军,再一次拿陶侃刷战绩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于是骑兵先撤了一日之后,杜曾的步兵主力才趁夜拔营从宛城离去。桓景见到杜曾拔营而去,却并未立刻追击,只是命军队先进入宛城之中休整。
新军迈着整齐的步伐进入宛城之内,沿街散发军中本来就不多的军粮,城中军民相拥于道,都赶来围观。他们面有菜色,但脸上一副劫后余生似的欢悦。
道路尽头府衙前,荀崧长跪不起,桓景见状,赶紧下马,上前将他扶起。
“若非桓刺史南下,全城良贱化作齑粉矣!”
“若非将军尽力守城,司州军马有如何能够顺利救援呢?此亦将军之功也!”桓景温言抚慰道:“何况,若非令爱荀灌冲出重围,会见舍弟,与之前往洛阳报信,我还以为宛城已经陷落了呢!”
听到荀灌的名字,荀崧抬起头来:“灌儿如何了?她怎么没有和你们一道前来?”
桓景闻言,就将自己派遣荀灌前往陶侃处报信的消息,告诉了荀崧。
听闻女儿无恙,荀崧愣了半晌,忽然向前一扑,用双手紧紧箍住桓景的腰:“恕鄙人冒昧,还请求桓刺史一事。”
“但说无妨。”
“刺史于南阳百姓,还有荀某有再生之德。若是此番灌儿得以生还,刺史亦是盛年,还望不以家门为鄙,行关雎之礼,钟鼓乐之!”
若非好好上过语文课,桓景还没法一下意识到“关雎之礼”这个典故——这是要桓景娶荀灌为妻!
桓景脸上闪出一阵飞红。
颍川荀氏是顶级望族,和母亲的太原王氏,“望不以家门为鄙”不过是谦辞罢了,自己配不配得上还是两说。但自己早已有了妻室了。
“荀将军,我已经有妻室了……”桓景面有难色。
“那么”,荀灌咬了咬牙:“还请刺史纳小女为妾。当下乱世,她唯有在刺史治下,我这做父亲的方能心安。”
桓景明白了,这并不是荀崧为了报恩,一时心血来潮之语。而是作为一个父亲,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在乱世保全性命,并且通过与司州联姻,来换取南阳一地的安宁。
然而这个时代,妻和妾的地位是不对等的。作为名门荀氏出身,荀崧能够纡尊降贵,让女儿嫁给自己做妾,这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但桓景也有自己的顾虑。且不论燕燕那边会怎么想,自己若是接了这门亲事,那么不光南阳的事情,自己必须得管,自己也牢牢和荀家捆绑在了一起。
但自己此行前来,只是为了保证一个安稳的南境,并没有常驻南阳的打算。
而且荀家的门第,到底是正资产还是负资产,并不是一件清晰的事情。
先是荀家族长,晋司空荀藩,将赌注押在他外孙司马邺的小朝廷上,指望靠着这个成为外戚。但后来在入关中的途中,荀藩的势力被驱逐,他自己也死在逃亡的路上。现在荀家家中唯一有军权者,其实只有荀崧一人了。
而荀家在朝中是否有得罪过什么其他势力,还未可知。至少,现在长安主政者,已经无一是荀藩的势力,与荀家的关系,肯定说不上好。而江东的琅琊王,对荀藩当年擅自拥立司马邺,估计尚且耿耿于怀。
想到这里,桓景不禁感叹:这些世家大族的眼光还真是毒辣,难怪这么多代以来,即使仅仅靠着联姻关系,也还能保持权势和地位。
“将军的诚意,我心领了,然而……”
话方才说一半,荀崧抱得愈发紧了,弄得桓景哭笑不得:“桓刺史有什么条件尽管说!荀某愿意肝脑涂地。”
他望望天空,经过仔细思考,心里觉得还是不能过于孟浪,长叹一声后,低头向荀崧说道:
“此事事关重大,而且家中有妻有母,尚需说服,而且令爱过于年幼——总而言之,我会考虑一下……”
听到这句话,荀崧反而眼睛一亮,松开了手,拜伏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
原来,在后世,“我会考虑考虑的”这句话,基本就是婉拒的意思。但在这个时代,“吾其图之”,却是有些暧昧的肯定。荀崧见桓景提到妻子母亲,又提到荀灌年幼,还以为桓景有意保护荀灌,不禁大喜过望。
桓景还不知道荀崧以为他几乎要答应了,只是见荀崧松手了,终于舒了一口气,这才走入城中府衙,与众将商议接下来的事宜。
在与荀崧商讨完安民之策后,桓景命桓宣继续安抚城中百姓,自己则与董昭率骑兵出城。
当天晚些时候,呈一字长蛇阵南下的杜曾后卫已经走了一整日,只觉疲惫异常,但杜曾强令他们日夜兼程,也只能拖着疲惫的身子。
突然后军传来一阵骚动。
“什么事情!有谁脖子痒了,想被砍头么?”杜曾大怒,驰马奔向后卫部队。
突然,他停下了马。
“将军,怎么了?”
“快去传令,全军戒备!就地扎营!”
传令兵顺着杜曾的马鞭向北望去,只见天边一大群骑兵,如乌云一般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