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前,在宛城城下对峙的时候,两军皆有万余人,桓景并不敢轻易进攻。
但七日之后,两军在新野城南这一次对峙中,虽然杜曾一方依然有近万人,而桓景所有的骑兵加一起不过两千人而已,两方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杜曾一方的普通士卒看来,桓景不过两千人,在如此悬殊的实力对比下,对手似乎不足为惧。
但是杜曾的士卒一仗没打,就从宛城撤退,然后后方传来被陶侃袭击的消息,这一系列事件对于士气的打击是致命的,结果就是荆州本地出身的军士每日都有数百人从军中开溜。何况刚刚又进行过抢掠,杜曾的军纪已经涣散至极,全靠刚刚在新野抢掠之后士卒所得颇丰,来勉强吊着一口士气。
而桓景的信心则越来越足,先前在宛城,他无意扩大战事,一方面是不知杜曾实力,担心伤亡过重;另一方面则是即使取胜,补给也难以跟上。
但是在敌境获得补给,并击溃杜曾的骑兵之后,这一切忽然都不是问题了。眼下,由于骑兵的机动性,新军可以决定战事何时发起,在哪里发起,可以说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只是第二日拂晓时分,当杜曾全军突然向自己发起冲锋的时候,桓景还是颇吃了一惊。
夜幕散去,天空方才微微发白,河边的芦苇荡中,借着熹微的晨光,无数轻装的士卒从芦苇荡中杀出,而之后紧接着是一阵弓弩的齐射,火箭带着烈焰划过半空,稀稀拉拉地落在营前的地面上。
而与此同时,正面、侧面也净是鼓声,杜曾的军士呈三面冲锋而来。
“施放连弩!”
随着新军哨兵的吼声,营地边缘几台连弩迅速对杜曾的攻势报以还击。这几架连弩先前分拆成零部件,随着马队而来,正是为了这个时刻。
几轮散乱的射击后,虽然没有造成太大杀伤,但敌军阵中冲在最前的士卒都中了箭,他们身后的士卒没有料到新军早有防备,于是立马伏下身子避箭,杜曾先锋的冲锋被大大地阻滞了。
与此同时,急促的号角声响彻营帐,桓景本来尚在熟睡,听到号角与鼓声,猛地一翻身,竟差点摔下床来。
“杜曾进攻了?”
“对,刺史快上马!”一旁侍卫回应道,虽然他似乎也刚刚意识到有人袭营。
原来杜曾率领亲兵趁夜摸近新军营地,只是因为夜色朦胧,不好统一指挥,于是直到拂晓才发起进攻。埋伏在最前方芦苇荡的,自然是杜曾的亲兵;而从其余并不精锐的士兵,则从另外两个方向鼓噪声势,随后而来。
敢于以步兵冲击骑兵,这还真是出乎桓景意料之外。
但他略微考虑片刻,这也在情理之中:杜曾一贯悍勇,做出这种举动倒并不奇怪。而且,杜曾也是常常用骑兵的将领,必然知道步兵与骑兵的差距,所以他选择用偷袭来弥补。
而且叛军刚刚劫掠完新野,士气终于回转过来,但如果继续对峙,士气又会跌下去,在杜曾看来,到不如趁早发动进攻。
但是,无论杜曾的算盘打得有多么精妙。在这个时候,新军平日的训练和学习派上了用场,大概会远远超乎杜曾的设想。
新军营中并无财物等累赘,先前又有规定,战马统一安置,各营布局有序。所以遇上劫营,士卒并未在营中乱窜,而是有序地跑到战马的安放处,骑上战马稍稍撤离。
不过四分之一个时辰,杜曾的先锋方才突破连弩防线,新军的骑兵已经尽数上马,就连操作连弩的军士也就近找到了马匹。随着桓景一声令下,骑兵立马向后撤退数百步,远远地与敌军拉开距离。
战斗一开始,杜曾只是希望手下凭借血气之勇突袭营帐,赌的是此举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使新军丧胆,让出通往襄阳的道路。可此时,由于叛军纪律涣散,根本无非保持有序的进攻,事态已经开始超出了他的控制。
杜曾的先锋皆是亲兵,士气高昂,体力充沛,拿着便于行动的刀剑,冲在最前面。
而非嫡系的主力,只是举着长矛,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跑。
而军中的老弱最为糟糕,只敢拿着弓箭远远地在射程外放箭,甚至都不敢往前进一步。杜曾本人带着剩余的亲兵在此压阵。
杜曾的部队就这样依次拉开了距离,分成了互隔数百步的三个部分。
而要命的是,新军骑兵已经在远处整理好了队形,随时可能冲锋;而杜曾竭力整队,但在似乎就要到手的胜利前,已经没有人理他了。
桓景见新军已经从最开始的惊慌中恢复过来,正是彼竭我盈的时刻,于是手中高举马槊,开始发起反击的命令。
“诸将士听令,慢速向前!”
听闻此令,集结好队形的新军骑兵开始缓慢向前,队伍整齐不乱。冲锋在前的杜曾亲兵见新军骑兵只是慢速前进,不禁放松了戒备,冲得愈发靠前了。
在他们看来,这大约因为是骑兵胆怯,竟然不敢快速冲阵,而只是慢慢地加速。
“加速,到快步走!”
在行了数十步后,骑兵开始加速。队形呈数排,整齐有序,若是在远处看来,简直如同战马被铁锁串起来一般。冲阵的杜曾亲兵从没见过这样的骑兵,看得新奇,又因为疲惫,纷纷放慢了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继续加速,小跑前进!”
骑兵距离前来迎战的敌军不过百步了,此时马队转为奔跑的姿势,慢速地腾空小跑起来,速度进一步加快。一排排的战马,仿佛数堵移动的城墙,向停留在原地发愣的杜曾亲兵逼来。
冲在最前面的敌军已经开始感到不安,有的开始左右四顾,想寻找掩体,而有。
“最后三十步,冲刺!”
此时按照往常训练的一般,新军将士齐声呐喊。马蹄声、喊杀声,犹如成排的海啸。杜曾的将士从来只是靠跟在自家骑兵身后向敌军冲锋,还未曾反过来抵挡过骑兵的冲击,何况是北方的高头大马。
此时面对由这些六尺高的巨兽结成的海啸,面对马槊结成的带刺城墙,一贯勇往无前的杜曾亲兵大多在最后时刻之前怂了,放弃了抵抗,丢下武器,转身向后奔逃。少数留在原地的士兵即刻被战马撞飞到天上,然后砸倒三四个后面的友军。
随后新军骑兵挥舞马刀,在敌军人群中展开厮杀。后方军士看得呆了,都愣在原地。
一次冲锋下来,战局已经完全确定。杜曾最精锐的亲兵自相践踏,溃不成军。乱兵涌向后面军士匆匆结成的矛阵。为了逃命,悍勇的杜曾亲兵竟然将这些非嫡系矛兵结成的矛阵生生冲得散开了。
而在杜曾军队溃败的时候,新军骑兵已经脱离了交战面,重新在距离敌军数百步的距离上,组成了整齐的队形。
随后,杜曾的军士们再一次听到了那个令人绝望的命令:
“诸将士听令,慢速向前!”
这一次,不必等到新军开始加速小跑。光是看到骑兵开始向前行进,杜曾的矛兵就抛下长矛,顺着亲兵逃跑的脚步掉头就跑。毕竟平日打仗若是胜了,都是杜曾的嫡系亲兵得利,自己助战讨赏即可,卖命则大可不必。
如果说,杜曾的矛兵还算望风而溃,那么在围观亲兵的惨烈溃败之后,老弱的弓手更是闻声而溃,光是听到马蹄声就开始奔逃。杜曾带着督战队在最后压阵,砍了几个逃兵,照样止不住颓势。
所以这一次,新军骑兵的冲锋变成了追逃,杜曾前部崩溃的乱兵在平原上乱窜,捉都捉不过来。唯有杜曾本阵岿然不动,但也只敢稍稍聚拢残兵,准备做殊死一搏。
在稍稍追击了一番后,四周突然响起鸣金声,桓景发出了收兵的命令。
“前方就是杜曾麾盖,只要直冲杜曾本阵,斩了他的鸟头,其军自溃!”陈昭之杀得意犹未尽。
“杜曾身边已有防备,加之彼众我寡,见好就收。”
“桓刺史!”
“穷寇莫追。我军不过两千人,而敌军有近万人,残兵亦有数千,若是我军逼急了,怎么也得抵抗一下,到时就得不偿失了。何况,我心中已有一计。”
桓景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杜曾军队尚众,在最初的奔逃后,又重新在后方结成了阵势。而且经过两次冲锋和随后的追击,新军骑兵本身体力也接近极限,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
最重要的是,在一战使敌军丧胆之后,此战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在他的谋划之中,杜曾的命运已经确定。
杜曾见桓景收兵而去,松了口气,重新聚拢残兵。其实此战死伤者其实不过千人,但不少军士乘乱逃出了战场,而自己收拢不及,不过得六千人而已。
六千人,尚能一战,他这样想,或许到了襄阳还能再起。但是司州的骑兵还拦在前方,该怎么办呢?
第二日清晨,他的困惑有了答案:新军似乎已经拔营而走,在他的军队和襄阳之间,已经再无障碍。
这一次,为了保命,他不敢怠慢,强令手下军队急行军前往襄阳,务必两日之内到达。敢于携带财宝妇女者,一律处斩。如是强行了两日路程,杜曾军总算在第三日日暮前,接近到襄阳城北十余里的地方。
因为放弃了抢来的财宝妇女,加上两日行军劳苦,杜曾军中多有怨言,士气已经接近极限,随时可能爆发兵变。但杜曾总算看到了希望:襄阳城就在眼前。
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号角和马蹄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