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之下,越来越多的骑兵从地平线涌出,均结成紧密的行列,旗帜在风中飘扬。
面对又一次冲锋,杜曾所部在两日前埋下的恐惧彻底爆发,他们连续两日强行军,又尽弃财物,此时于情于理都已经再无作战的理由,只愿各自逃命。
见事已不可为,杜曾本人也赶紧与亲卫拥上仅存的几十匹马,弃军南逃。
主将已去,冲锋很快变成了抓俘虏,桓景只图冲溃敌军,并无意造成太大杀伤,加之天色已晚,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新军骑兵几乎没有什么损失,但碍于兵少,又多是骑兵,所以也不过俘获千余俘虏。
饶是如此,待到杜曾逃回襄阳城时,大约也只能聚拢四千余人。守军胆裂,自此闭城不出,桓景并不攻城,只是带着骑兵整日在襄阳城北转悠。
第二日,军中安定如常。只是在桓景走访军营时,听到了这样的议论。
“依我看,前日就该顶着伤亡,把杜曾那厮杀了,我们做部下承受些伤亡也是应该的。”
“就是!我们燕赵人自古就多慷慨之士,唯独不惜命!桓刺史莫以我们为念!”
桓景心中窃喜,骑兵如此悍勇无畏,自己更加不能让他们承受不必要的损失了。他做了个手势,让大家稍安勿躁:
“我已有破敌良策,大家只需静待数日,城中自会把杜曾的人头送出来。”
诸将士将信将疑。疑的是杜曾尚有数千人,足以自守,而新军骑兵又攻不得城,若是守城,根本不必担忧新军这点人马;信则是因为桓景过去的判断大都印证了,这一次虽然荒谬,但未必没有他的道理。
桓景见诸将士都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他们,同时不禁摩挲起来手中刚刚收到的密信来。
于是骑兵又在城外捱了数日,几日以来,桓景也不让他们闲着,只是命他们整日在城外绕城大喊数遍:
“城中的将士听着,只诛首恶杜曾,从者皆可免死!”
对于劝降,其实众将士并不报希望,只是尊重桓景的权威勉强执行罢了,甚至有新加入的骑兵还会打趣说:
“哼!念经还能把杜曾念死不成?”
至于攻城的事情,那是连影子都见不着。甚至即使城中有一二信使逃出,桓景也不禁止,放他们任意出去通信。
三日之后,突然北门吊桥坠下,随后一阵鼓声从城中传来,城门大开。
众将士又开始紧张起来:难道杜曾打算从城中突围,来个鱼死网破?于是众将皆不敢妄动,只待桓景一声令下,就以骑兵掩杀进城去。桓景笑了笑,并没说话,只是静待城中下一步的行动。
过了半晌,从城门中走出的,不是什么突围的队伍,却是一队文官。其中为首一人,头戴儒冠,手中抱着一个同胸口宽的盒子。他向身后稍稍示意,将盒子摆在身前的地上,随后就与同一列文官齐齐跪下,向北拜伏于地面上:
“贼将杜曾,现已授首,为解百姓于水火,襄阳士人皆愿归顺王化!”
众将士惊得面面相觑,“念经”还真个把杜曾念死了!
桓景与侍卫骑兵缓缓接近襄阳城中文官队伍,为首的士人脑袋紧贴在地面上,哆哆嗦嗦地将盒子打开,取出一个浑圆的物体,正是杜曾的脑袋。
“此乃叛匪杜曾之头。”
桓景验了验,果然无差。
“你叫什么?”
“我叫马俊,出自荆州马氏,以前被杜贼胁迫,做了个长史。”马俊一身是汗,当初杜曾横行江汉,自己可没少出谋划策,也不知桓景会怎么对待他。
“很好,诛灭杜曾,确是大功一件。”见桓景露出赞许的神色,马俊刚要松口气,却忽地见他眼珠一转:“只是,你们仓促除去杜曾,怕不是为了‘解百姓于水火’,倒是为了那些人吧。”
桓景说罢,左臂遥指南面。此时鼓声已经渐渐从南面传来,只见南方的河道的尽头,扬起了漫天沙尘,沙尘之下,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正在缓缓靠近。
“桓刺史,小人不该打诳语,还请宽恕!”马俊赶紧叩首。
“别慌”,桓景像看一只受惊的老鼠一般,看着这个荆州士人冠冕,不禁有些唏嘘:“我答应过,不会要你们的命,起来吧。”
马俊这才止了磕头,将帽子戴回,帽带系紧。
“只是,我们也只说了免死而已,襄阳士人亦有为虎作伥之处,想必陶公自会处置你们的。”桓景拍拍马俊的肩膀,缓缓说道。
马俊大惊,但还未及他反应过来,新军的侍卫早就快步上前,将出城的文官都控制了起来。而当马俊回头望向城墙的时候,新军骑兵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城,城中军士也并未阻拦,反而欢欣鼓舞,迎新军入城。
原来,杜曾先前为了逃命沿路尽弃财物妇女,又被桓景两次击败,军中已是怨言颇多。而入城之后,只得严刑峻法强行约束军队,又引起了军中的公愤。
已经没有什么能维系城中的军队了。若论利益,杜曾的手下本来就是为了利益纠合在一起,给杜曾卖命再无好处;若论权威,杜曾的权威又因为战败和临阵脱逃而尽失,故而此时杜曾严刑峻法,反而让士卒认为他是个只会压迫下属的懦夫。
所以,在被桓景困在襄阳城后,城中有见识的军士基本都可以看出来,杜曾没有几天活路了。与其抱着杜曾等死,还不如将其卖个好价钱。
桓景猜到杜曾的下属士气低落,必然有人私自议和,所以先前才不禁绝城中与外界通信,只是严防城中有大部队突击。果然在杜曾逃入城中不久后,他就收到了愿做内应的信件,是杜曾的亲卫们送过来的。
密信是杜曾军中几个下级军官写的,信中说的很明确,只要桓景不惩罚城中军士,襄阳愿意将杜曾献出去。
倒是襄阳的士族依然首鼠两端,一直没有想好要不要投降。某种意义上,杜曾虽然劫掠颇多,但他很清楚荆襄一带是他的基本盘。所以自叛乱以来,几乎不收本地士族的税,只在长江上行劫商旅,或者出征屠戮襄阳之外的其他地方,所以倒也笼络了不少士族。
直到在江陵的探子传来陶侃不日将至襄阳的消息时,士族才决定反水,他们的第一步,居然就是与侍卫串通趁酣睡之时杀了杜曾,然后开城将头献出去,想混个首功。
只是这一切都太晚了,晚到这个时候,桓景已经可以通过千里镜,望到远处的陶侃援军了。
一个时辰之后,荆州军队也终于到达襄阳城下驻扎,陶侃本人及一众随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襄阳城中的府衙。桓景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久仰荆州陶公,今日幸会!”
在原时空,桓景多有听说陶侃的大名,早就听说过他“搬砖”、“当惜寸阴”等典故,以为是个相当严谨拘束的长者。如今一见,只觉此人虽然衣着朴素、其貌不扬,但眉宇之间精神矍铄,倒也与印象相符。
“若非桓刺史,我还进不了这座城呢!对了,桓刺史此来,有求于鄙人乎?”
稍稍寒暄一番之后,陶侃这个闲不下来的工作狂,果然立刻进入了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