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排油灯在昏暗的小屋中摇动。
暗红色的幕布上绘着一条白蛇。幕布两侧,左边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宝剑,右边是一个骷髅,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漏钟的水滴声。
女子身着素纱,拜伏在地上,并不敢抬头。
“蛇公,恕小女不识大局。这一年来,桓景接连取胜,在豫州连破大敌,又在司州站稳了脚跟。现在又破了荆州的杜曾,如何是好事呢?”
幕后幽幽地传来声音,仿佛是从地下钻出来似的:
“良媛,你想想,杜曾破了,主政荆州者,当是何人?”
“陶侃功劳最大,又久在荆州任事,恐非他莫属。”
陈良媛不假思索,陶侃的大名,她还是知道的。此次陶侃和桓景合作破敌,必然会更加亲近,这又如何是好事?
“不然,陶侃寒门出身,并无根基。先前的荆州刺史周伯仁大败于杜弢,形势危急,故而才让他暂代罢了”,幕后的声音波澜不惊:“依我之见,倒是那个阿黑,近日必然有所动作。哼,他想得倒妙,不过垂拱之间,江州已经得了,又从杜弢手中拿下了湘州。那么,下一步,会不会是荆州呢?”
阿黑是王敦的小名,唯有亲昵之人或是高门大姓才敢如此称呼这么一个权势滔天的人。但在蛇公口中说来,却显得风轻云淡,宛如在拉家常。
“恩公您是说,大将军他会又兼任荆州刺史?”
“这倒不一定,大概会安排一个亲信吧。军权在他手上,和他自任刺史并无差别吧。”
“大概……是这样。可若是如此,大将军连跨三州之地,势力未免过大了,琅琊王不会怀疑么?又或者,大将军会不会桀骜难治?”
良媛的语气有些迟疑,她这才意识到,陶侃的上司王敦,或许才是桓景破杜曾一役的最大赢家。只是,江州、湘州、荆州,若是连在一起,又居于长江的上游,简直是反叛的天然基业。
“不必担心,阿黑是我们的人,这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不久之后,他应该会上表琅琊王,求取荆州刺史,我安排好了,到时朝中自有名士鼓吹游说,琅琊王懦弱,加上本来也控制不了江汉之地,必然只能应允。至于陶侃,就扔到一个偏远地方去做刺史吧,或许是交州,广州这种不毛之地也说不定。”
这时,声音微微停顿了片刻,忽然变得低沉起来:“何况,若是阿黑反叛,只要时候恰当,也是好事。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天意茫茫,不必再问了。”
陈良媛虽然觉得蛇公略有搪塞之嫌,但上下尊卑不由得她再问下去了,她只得俯首称是。只是江汉之地这个反叛的基业,加上王敦狂傲不羁的性格,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变乱出来。
蛇公一向算无遗策,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忽然她脑中闪过一念,难道将王敦导向反叛,也是蛇公有意为之。她不敢再想下去,毕竟蛇公对她有再造之恩,这样的人物,又如何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屋中陷入一阵沉默,漏钟的声音格外扎耳。油灯下,剑与骷髅的影子愈发诡谲。
“良媛”,幕后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自从豫州回来之后,我觉得——你变了。”
“小女一向尽忠职守,若有逾矩,请蛇公明示!”良媛有些慌神,难道自己放过卞壸的事情被察觉了。蛇公恩深似海,但威不可测,谁知道他会如何惩罚自己。
“不,我不是说具体的事务——我是说你的信心。”幕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似乎在天上飘着。
“我不知道”,良媛摇摇头,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这个长者:“我知道蛇公所为,都是利于天下的大事。但,以我在豫州所见、所闻,虽未亲见桓景本人,但他留下的官吏军士上下一心,百姓安居乐业,恐怕并非……”
幕后的声音罕见地打断了她,节律罕见地有些激动:
“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又如何能比得上王道正途。良媛,你难道忘了,我们要的,是颠覆自汉武以来,王霸之道相杂的暴政,恢复尊卑有序,可以通行万世的大同之治么?桓景所为,又与三代以下暴君有何异同?”
良媛当然记得,从被收养以来,蛇公常常所灌输的,就是所谓张华私传的大同之道,只是因为过于离经叛道,所以只在士族内部小范围流传。后来蛇公又经过自己的思考,将其完善,所以别成一派。
她自然不敢质疑大道,只是桓景的治理,确实让她有所动摇了。
“蛇公所教,小女须臾不敢忘。只是桓景日益强盛,此愚夫愚妇亦能见得,实在是令人不安!”
“能胜者未必能久。桓景连破大敌,却并无所得,只能缩在四郡之内。如何能说是日益强盛?”
幕后的声音放缓了语调,似乎是在故作耐心:“昔项藉坑秦卒,而汉高得天下;绿林弑王莽,而光武承大统;诸如项藉、绿林之辈,皆所谓为圣人驱除云耳。今桓景破石勒,而谯郡不守;和祖逖,而豫州让人;攻杜曾,如今荆州又落到了王敦的手上。空有名声而无实利,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我只是不自觉地会担心……”良媛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担心什么?”
“记得蛇公说过,张华在世的时候,有过一句谶语,说他去世十年后,世间当有圣人出”,良媛几乎要哭出来:“若真是桓景真是张华所谓得天命之人,我们岂不是在逆天而行。”
“若是谶语都能成真,王莽的皇帝能一直安稳当下去”,幕后的声音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即使是张华,也不总是考虑周全的,否则为何最后掉了脑袋?勿要忧虑。”
良媛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了,只是俯身长拜不起。这时,漏钟的声音停止了,正是漏断时分。
“时间到了。不管怎么说,感谢良媛姑娘今天带了个好消息。只是之后千万不要失去信心。”那声音依旧苍老,依旧平淡无情:“庾公子估计早在门外等候多时,你出去时记得唤他进来议事。”
良媛唱喏而去。见良媛的背影隐没在夜幕中,幕后的声音轻叹一句:
“女子果然还是容易感情用事。我以为孤女身怀大恨,必然意志坚定,可这也是有极限的,估计其仇怨仅限于江东士族,看来之后需慎用之。”
这声音却如换了个人一般,并不像之前那般苍老,而是一个壮年男子的声音。
千里之外,桓景并不知道江东的密议。
只是当他又行了十日,终于带着步骑回到洛阳时,接到了荀崧的急信。
信中说,王敦以平定杜曾之功,镇东大将军之上,进拜大将军,封汉安侯,开府仪同三司,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可自行选置刺史以下官吏。
又过了五日,另一封信,依旧由荀崧书写,这次说的是陶侃等人的情况。
陶侃被王敦调任为广州刺史,以堂弟王廙接掌荆州,自领湘州。而平定杜弢的周访,则被封为梁州刺史这个虚职(因为梁州本辖汉中及武都一带,琅琊王的势力根本覆盖不到),只驻屯在襄阳至上庸一线,兼管南阳事务。
同时到来的,还有陶侃的亲笔信。信中说,周访是他的亲家,人品端正,是他极力为王大将军推荐,才得以驻扎在襄阳,叫桓景务必信任。至于自己被调到广州这件事,他只是委婉地说,朝廷自有良策,去安定一方也不是坏事。
看来陶侃虽然说话略有油滑,考但虑事情却颇为厚到,他虽然自己被王敦赶去了广州,但还是留下了周访在襄阳来稳定当地的局势。
桓景舒了一口气,看来暂时自己和王敦还是有周访和荀崧这两个缓冲,不必直接打交道。
他开始检视几案上的其余文件:当初离开洛阳时,他说过要以文字才学选拔官吏,在他离开这段时间,卞壸主持了这次考试。
他眼前的,正是四郡之地收上来的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