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卷宗,桓景粗粗看了几眼,随后皱起了眉头:这都答的啥玩意?
原来当初在普及注音法之后,他走得仓促,只是匆匆挑了几个题目,大体皆是政论与耕战相关的,然后就吩咐卞壸和桓彝布置下去,让新军军士教导百姓识字,以准备一个月组织考试。
至于目的么?
本来也就是观察一番本地到底有无贤才,外加鼓励百姓识字。毕竟无论识字如何困难,一般民众对于做官还是极其热心的,只要用当官作为诱饵,则无论士庶都会踊跃来参加考试,顺带着也就部分解决了扫盲的问题。
百姓永远都是最实际的,只要有人因为识字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那么后来效法者必然层出不穷。而对于考中的考生,桓景早就准备好,除了一二贤才拔擢为官外,成绩优良者,都先安排他们从识字教师做起,这些职位不涉及实务,也算是乱世中的铁饭碗了。
但是,他没有料到,司州的百姓也未免过于热心了。
一个多月之后,待桓景南征归来,此时考试已经结束半个多月了,然而卷子仅仅才刚刚筛选完。
因为多年战乱,百姓流亡,到他接手中原四郡之时,治下不过三十万户。然而即使如此,交上来的卷子竟然有数万卷之多,为了当官,百姓蜂拥买纸应考,一时简直是“洛阳纸贵”。
为了防止作弊,卞壸不得不安排十几场场考试,并且频繁切换考题,这才勉强杜绝了透题的可能。然而这也让阅卷变得异常艰难。在考试结束后,卞壸光是剔除所有字写得歪斜难辨的试卷,就剔除了八九成;再剔掉满是错字的文章则十不存一了。
本地的那些世家大族,基本都在此前几次战乱后南迁了。留在此地的坞堡主则由于李矩的缘故多半早就与新军有联系,所以也没必要再来考一趟试。
所以剩下的这些答题者,应该多是流亡当地的寒士,多半都是有一些识字底子的家伙。
但即使都能读会写,从筛选之后的结果来看,这些人答得却也是千奇百怪。桓景不禁感叹,自己还是高估了这个时代寒士的学识。
比如现在在他眼前的这部分卷子,题目是《治安策》,这沿用了西汉贾谊的政论文标题,要求不过是让考生详述一番司州现状,谈谈改善内政的办法。
但这些卷子写来,除了大量逻辑不通凑字数的文章外,少数文笔优雅的佼佼者,几乎都完美地避开了桓景提问的本意。
比如有的考生似乎以为桓景要求的是文笔优雅,于是炫技似的写了篇骈文,开头就是什么“夫泰极肇始,宇宙鸿蒙。体兼昼夜,理包清浊”。从盘古开天辟地说起,三皇五帝扯到三国遗事,就是避而不谈本朝现状。
这样的文章在少数文笔优雅的文章里,占了大多数。除了空洞华丽的文笔之外,实在没写什么东西。桓景不禁怀疑,这些家伙是否是事先背好了一些清谈所用的赋,然后到了考场一看却是要求实务的题目,也只能将背好的文章生生誊了上来。
又有考生大概是觉得桓景多少也算是士族,然后大概士族都喜欢清谈,所以将一篇《治安策》,生生写成了谈玄说理的文章:“常矫首以遥望兮,叹民生之多繁;俗世杂而交横兮,唯天命兮可攀……”
桓景读毕,将写满文字的书简往地上一摔:“我要你告诉我治理民生有多难吗?我要的是方法!还‘唯天命兮可攀’,我要能知天命,要你干什么!”
再有的考生似乎是老儒生,道理说起来四平八稳,就是没有一个和实际事务相关:“夫治安者,求民治国安也,一以修身为本。若自庶民至士大夫心正身修,内而民知孝悌,盗寇不兴;外则怀柔远人,蛮夷畏服。”
怀柔远人?你向刘聪、石勒说去吧。桓景手执这卷文章,气得手抖,也不知改扔掉还是留着。坦率地说,虽然道理迂腐之至,这已经是今天看下来,难得还算说了些东西的文字了。
难道真要将这帮寒士都打发去做识字教师?
桓景拿起试卷堆中静静躺着的一卷文章,这是这场以《治安策》为题之考试中的最后一张卷子了,要是再不行,这次考试就算全军覆没了。
他将卷子徐徐铺开,却被映入眼帘的一行字吸引住了。
“仆窃闻,事有本末,物有终始,本乱而末治者,未之有也。自有晋以来,欲求治安者,武帝以降,皆逐其末,故而天下倾危,至于今日。”
好大的口气,连本朝的圣人,晋武帝司马炎都敢非议,也不知道这是个狂士,还是真有些东西?桓景坐正了身子,急不可耐地将卷章展开。
“夫治国者,当求其本。今天下所以倒悬者,无非二事,一曰士庶,一曰华夷。若得治此二者,则天下之事,不足定也!”
见到此句,他不禁打了个激灵——当初自己困在石勒营中,和张宾四目相对,两人讨论天下之要事时,皆以为安定天下的关键,也无非是这两个事情:士人庶民的矛盾,与晋人胡人的矛盾。
桓景自己有着千年之后的历史观,张宾则被张华启发过,所以才得到了这个答案。而眼前这个考生,居然无师自通,实在是大才,自己可不能轻易放过。
“夫士庶者,世人皆以士者劳心,故治人而贵;皆以庶者劳力,故治于人而贱,谬矣!然士之得利,较之农佃,居然百倍。终太康之世,世家优游之辈尽日无事,而徭卒差使之徒终年劳苦,耕耘稼穑者疲于税役者,此皆时人所见也。”
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所以分贵贱,这是自古以来的说法,但这个答题者却嗤之以鼻。他肯定不知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但对于太康年间以来,士族饱食终日,百姓困于缴税徭役的现状,他肯定是洞若观火。
“是故人皆恶农事而喜文章,恶百工而喜商贾,恶行伍而喜将率。倘不为文章,则退而为谗谀;不为商贾,则退而为变诈;不为将率,则退而为盗贼,是以天下乱。”
这倒是有意思,桓景不住颔首,自己还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在士族庶民差距悬殊的情况下,人人都知道老实种田\做工\当兵只会穷得饿死,自然就会转而谋求其他生路,人心就是这么乱起来的。
“今试循其本,士之所以为士,名为品第之别,实则兼并得利之差耳。汉以兼并衰,若不加平抑,任百姓离散,其蹈汉之覆辙乎?故平抑士族,掊击世家,扶持农桑,厚养军士,此为治安之本一也。”
难得这考生看破了士族的实质,其本质和汉代兼并的地主并无差异。在他看来,士族必须加以平抑,而对于较大的世家,则加以打击,同时劝课农桑,养出一支军队来平衡士族的势力。
桓景摇摇头,心想士族暂时还必须联合。虽然这考生的观点在他一个现代人看来都有些过于激进,但终究算是言之有物,他于是将目光继续左移:
“欲治士庶,必得财赋强兵而后足。击匈奴,则扩地十倍;通西凉,则财赋自足,而无兼并之患,兵马亦得操习。故曰,治士庶者,当先治华夷……”
桓景一向以为应当先治理好内部,才能有办法向汉国扩张。但这个考生却反其道而行之,提出靠着向外扩张,来为内部源源不断地输入资源。
桓景感到眼界大开,身子也渐渐向前倾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