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华夷者,首患在匈奴。若论兵甲之强,土地之广,刺史诚不及汉国十一。虽然,刺史可胜者三,汉国可败者亦三。”
居然还搞了个三胜三败,这让桓景不禁想起郭嘉的十胜十败论。
要和匈奴汉国作战这件事,新军自上而下都心知肚明。先前进军并州,迁回了不少当地百姓,将士们早就知道了匈奴军队的底细;后来南征荆州,又扫平了后方的不安定因素。现在最熟悉,也是唯一接壤的敌人,正是汉国。
然而凭借当下的实力对比,谈论向汉国扩张,无异于以蛇吞象。能拿下洛阳,还是因为驻守于此的刘粲无能所致。而到了当初和刘曜军队在并州正面对垒的时候,新军连刘曜的一支偏师都没能吃下来,其军精锐如此,桓景自然不敢小觑。
不知道这个大言不惭的答题者,为何会得出这样惊人的结论呢?
“夫夷狄者,亦不得一而论之。石勒领杂胡逞师于河北,虽曰君臣,实则并立之诸侯,不听平阳调遣者久矣。氐羌之民与胡虏原非同种,疑隙自生。而伪朝之内,叔侄兄弟者交相构陷,其乱亦不远矣。倘其自害,则土崩瓦解,有类八王之乱。此其败一也。”
“永嘉以来,中国屡败,非戈矛不利,兵马不强,弊在内耗。自永康、永兴之乱以来,中原丧师者不啻数十万,其中多精兵劲卒,故胡虏方得乘其隙。而北境之州牧,如刘琨、王浚者,睚眦以报,锋锐相对者,至于今日。今刺史东与祖逖友爱,南征克捷,荆州亦不复忧矣。此为刺史胜者一也。
考生敏锐地发现,汉国的内部并不团结。首先平阳已经对石勒失去了控制。而对于内部,刘乂与刘粲的矛盾愈演愈烈,估计不久就会爆发。能对匈奴内部有如此深刻的理解,这必定是一个久历北境之人。这让桓景不禁对考生的身份好奇起来。
同时,文章点出,自从永嘉以来,中原对汉国所以屡战屡败的原因,不是在于军事上的问题,而是在于中原之人自己并不团结。所谓永康、永兴之乱,就是后世所称的八王之乱,中原各势力正是在此耗尽了精锐,所以才让刘渊钻了空子。而现在桓景的东面南面都是友好的势力,至少后方是不必担心的。
第一个角度,谈的是后方的团结。
“贼酋刘聪杀伐过甚,士卒酷虐,百姓患之。昔克两都而不能守,皆以治理乏术。况其于境内,以屠各为尊,非止晋人,杂胡氐羌之类皆为其下,不堪驱使。此其败二也。”
“夫征伐之事,在足兵足粮。王浚贪暴,横佂暴敛,不知存恤;刘琨惑于小人,长于怀抚,而短于控御,此二人者,为政纷扰,士民流散,粮草乏继,故久未能平虏患。今观司州五月刈麦,一境之内,军民不扰,百姓繁息,兵粮足备,此刺史胜者二也。
在考生看来,汉国早因为之前的杀戮大失民心。而且非但不能团结晋人,治下的杂胡和氐羌也因为被匈奴本部压迫而离心。所以即使军事依然强势,但却守不住攻下的地盘,就更别谈治理了。
而久居北方的王浚、刘琨都没有关注农事,为政也多有可指摘的地方。所以其治下百姓无法安心农作,大量逃散,粮草也就供应不上。而此人至少五月就来到了司州,观察了刈麦的全过程,对于司州为政多有夸赞,当然,也不排除是他在恭维。
第二个角度,谈的是内政的治理。
“刘聪僭祚以来,初尝自强,故多有克获。至其焚掠京师,西破长安,志得意满,居然天子矣,不复有尽取天下之志。终日耽于酒色,拥美人,服丹药,其寿不永。而刘粲庸碌纨绔之辈,何足为忧?此其败者三也。
“今刺史居于一隅之地,地寡而军孤,然军民自下而上皆怀安定天下之意,故百折而不能挠其心。若刘聪暴卒,逆胡内乱,刺史亲率一军出孟津,直指平阳,百姓苦逆胡已久,岂敢不箪食壶浆以迎乎?此刺史胜者三也。”
第三个角度,谈的是进取之心。
看到这一点,桓景其实略有惊讶,刘聪耽于酒色,他其实早就知道。但这书生将“安定天下”如此大的名头安在自己头上,可不是人臣所能当得起的。难道说,写作之人,竟然暗藏拥立自己为天下之主的意思?
其实颇使他羞愧的是,自从白云坞起兵以来,自己虽然东征西讨,多是为了生存而疲于奔命。虽然对晋室多有不满,但也不至于生出另立门户的意思,只是选择离开豫州,来远离朝堂中央的争斗罢了。
现在看到安定天下四字,他心中五味杂陈。于理,自己的实力还远远没到这一步,还需要晋室的大旗。于情,自己仍然需要听从豫州祖逖的调遣,自己对祖逖也依然敬重有加。
但这一点火苗已经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了。
接下来的文字,倒是与先前祖逖“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为取天下”的方略基本相似,就是先休养生息,使百姓安定繁衍,即使非要作战,也要经过深思熟虑,然后再来谈下一步。
但不同的是,答题者不断地强调,汉国必将生变,到时候桓景必然有机会向西进取。而且,作者一旦获得了汉国故地,稳定了内部之后,那么下一步就是天下了。
文中最后更是论述春秋时晋、楚、秦、齐等国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地处边疆,能够吞并夷狄来扩张。随后自己应当乘着汉国将来的变故,尽可能地扩张。
在这之后,若能尽除胡虏,再挟战胜之威对内厉行改革,打击世家大族,士族本来就惜命得很,只要执政者手段留有余地,必然能使其畏服于自己的威吓,这就是所谓的通过解决“华夷”问题,来解决“士庶”问题。
最后,答题者还疯狂暗示,如果有了击破胡虏、改革吏治的威望,天下亦非不可取之——这简直是大逆不道!幸亏筛选卷宗的官吏没有仔细阅读卷中文字,否则自己要怎么向下属解释?
一口气读完全文的桓景坐在地上,良久不能起来。这是什么家伙,居然尽是一些离经叛道的念头——尽管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内心倒是挺赏识这些念头的。
他将答题的竹简翻转过来,三个大字映入眼中:
“张子房”。
嗬,答题者居然用个假名来糊弄自己,还以张良自比——这家伙简直狂得没边了!
这时门房冲了进来,手扶着门框,急匆匆地说:
“门外有个白面长髯的疯子求见,非说什么自己是张子房。哼他要能是张良,我还是萧何呢!刺史,要不要赶他出去?”
“不,叫他进来!”桓景一听到“张子房”的名头,头皮一紧:“对了,把卞长史、桓都尉也叫过来,我们倒要看看,这个张良到底是何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