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刺史大人诚有此心,那么逆胡可定,晋室可复兴矣。”
高肃一边下拜谢礼,一边眼睛的余光片刻不离王浚。
果然,当说到“晋室可复兴”的时候,王浚的眉间微微一皱——看来传闻是真的,他果然有了篡逆的心思。只是心思还未必坚定,不然也没必要再试探桓景一方的意思了。
在探问一番桓景一些细节情况之后,府衙中的会议就结束了。众官吏随王浚前往城北,宴请二人,至于为何非要在城外,不过是城外视野广阔,便于炫耀武力罢了。
众人还未入席,幽州的军士就已经在城外排开阵型。步卒连天,勉强维持着阵势,看起来没精打采。郭诵简单扫视了一圈,就附在高肃耳边轻语:
“人数不少,光是列阵展示者就不下万人。但军纪未必强于桓刺史的新军,而且似乎都面色不好,也不知是过于劳累还是吃得少了?”
“王浚骑兵出身,只知骑兵好处,素来轻视步卒。”高肃不以为然:“所以这些步兵虽然众多,只是凑数的,等下自会有骑兵出场,那才是重头戏,你且待他。”
随着一阵号角声,众军士齐声欢呼起来。高、郭二人循声望去,果然有数千铁骑自西而来,其人马俱被甲,头盔上都插着雉鸟的尾翎,旗帜在风中烈烈舞动。
骑兵阵容齐整,步伐统一,简直如同用铁锁串起来一般。只见随着一声鲜卑语的号令,骑兵从慢走到小跑,这股铁甲的洪流,竟然直直向在座的宾客直冲过来。郭诵不禁大惊,几乎要吓得离开座位。
“吁——”
随着骑兵阵中一声大喝,这股铁流居然拐了个弯,错开了宾客们的位置。随后,一支鸣镝划过天际,接着遮天蔽日的箭雨随着鸣镝射向预先布置好的草人,草人一瞬间就成了刺猬。
“好!好!”王浚带头喝彩,众官吏也鼓噪叫好。郭诵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回首望向高肃,发现他面色不变。
“末将参见刺史大人!”鲜卑骑兵阵中,为首一员大将翻身下马,向王浚下拜。他大约二十许,络腮胡子,头发夹杂着黄发,眼睛绿中夹杂着一点灰。
“老高,这是鲜卑第一勇士,段末柸”,王浚牵过高肃的手,将他引向来人:“这个是晋人的勇士,曾经也是个能射雕的汉子,只是如今老了。”
“末将知道”,段末柸抬头盯着高肃:“我们鲜卑人有句俗语,‘纵使是千里马,也会老死’。但不能否认,这马也日行千里过!”
他起身,用肩膀顶了顶高肃的胸脯,就当是行礼了。
“你看这幽燕之士,何等雄壮!”王浚抚着高肃,指向城北成片的军马,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那自然是刺史怀抚有方!”高肃简短的恭维了一句。
接下来就是筵席了,杯盏之间,高肃基本没有说话,频频用眼神频频示意郭诵,让他也保持沉默。
酒过三寻,王浚借着酒劲,将段末柸拉至身旁,顺风高呼,但眼睛却不时瞟向高肃:
“末柸,你说说看,你们鲜卑人是怎么选首领的?是嫡长制呢,还是选贤能者为首领?”
“我们蛮貊之人,不懂别的,只知兵强马壮者当为首领。”
“那若是首领一死,可不会内乱么?”
“至少下任首领,必然是个强者。不像你们中原的嫡长制,选个痴儿当天子,还是免不了几个王爷互打,争着当弟弟。”
“说得好啊”,王浚重重一拍段末柸的肩膀,看来他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去他的嫡长,我是个庶子出身,也混到了今日的位置。如今兵强马壮,也是一方诸侯!”
高肃知道王浚又要鼓动篡逆的事情了,忍耐着情绪,紧紧咬着嘴唇,拇指深深掐入拳头。
“今司马氏已衰,长安一小儿,如何当得天子?”
众人皆不敢应,王浚几番打量高肃,见他也依然不语,想来座中已无人能反对他,干脆直入主题:
“逆胡刘聪,不过凭数郡之地,就敢僭号自称天子。若将石勒也算上,亦不过两州而已。今我幽燕之地,西起代郡,东至朝鲜,甲兵十万,骑马控弦者三万,如何不能裂土称帝?”
席间一个白髯长者拍案而起,径自起身反驳:
“司马氏虽衰,尚有五马食槽之谶,这是天意令其代魏,非人力所能及也!你王浚不过庶子,祖上亦是大晋的忠臣,如何敢明言篡逆!”
众人望去,原来是燕地大儒霍原,太康年间,当时镇守幽州的张华数次征辟,此人也拒不出仕。直到去年,王浚先是以刀兵相逼,后来又威胁以家人的性命,这才将他拉出来做官。
“腐儒之见!腐儒之见!”
王浚摇晃着脑袋,尽量掩饰尴尬,毕竟霍原是他抬出来当牌坊的,被他当作孔融、祢衡一类的人物,若是死在自己手上,可大大坏了名声。
“我将称帝,本来就符合天谶。先是,洛阳已陷,司马邺,小儿也,非正统,故而晋室已然转为汉祚。而前朝有谶云:‘代汉者,当涂高也’,正乃我之谓!”
听到这个谶语,座中议论纷纷。席间都听说过这个谶语,当时官方的解释是:“当涂高者,魏也;象魏者,两观阙是也;当道而高大者魏。魏当代汉。”也就是说,魏的本意是宫阙的意思,而在路上高高竖立着的是宫阙,那么“当涂高”指代的,是魏。
这样的解释当然是曹魏王朝牵强附会的说法,所以此时王浚又一次提起,才分外让众人惊奇。
“我父亲王沈,字处道。处道和当涂,岂非一个意思?那么击败胡虏所立之汉国者,正是我王浚!”
霍原怒目圆睁,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从几案上取下了什么东西,就向王浚大步走来。左右侍卫皆欲遮护,王浚示意两旁不要上前,毕竟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也成不了什么事。
霍原只是下拜,伏在王浚身前:
“昔汉末袁术以公路之字,亦轻信‘当涂高’之谶,故自立为帝,旋即讨灭。今明公欲效袁术乎?”
从前汉末袁术,也是因为自己的字是“公路”,应了“当涂高”的谶语,所以自立称帝,这倒和王浚有异曲同工之妙。
“袁公路弱才也,今我大燕甲兵十万……”
王浚话方说了一半,霍原暴起,将先前从几案上取下的砚台用尽全身气力向王浚砸去:“说!你当初如何擅自杀了太子司马固?”
王浚急忙退后,砚台擦着他的眉毛飞过,但他还是被墨水溅了一脸。他不禁一阵头晕目眩:突然遇袭倒在其次,更关键的是,自己杀害司马固的事情现在闹得人尽皆知。
“左右侍卫,给我将此人拿下!”
司马固正是先前洛阳城破之后,王浚一方所拥立的太子。在秦王司马邺嗣位之后,王浚就又将太子废掉,关押起来,先前生死未明。
此时,突然传出王浚杀害太子的消息,不仅座中的惊讶无以复加,连王浚自己也感到事情超出了控制——霍原不过是一介儒生,是如何知道太子已经被杀害的?
恍惚之间,他一刀砍向两旁侍卫牢牢按住的霍原,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霍原已经身首异处。他终于意识到:霍原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活,只是以一死来揭发自己的罪行。
“哼,欲传谣言者,下场如霍原一般!”
虽然放下了狠话,但王浚明显地动摇了。自己不光暗暗废杀了宗室,又当着全幽州名士的面,砍下了幽州本地大儒的脑袋,如此一来自己必然大失威望,何况南方桓景派来的使者还在席中,这让他们看见了,可如何是好。
高肃迅速从惊骇之中回过神来,借着这个机会,向王浚耳语一番:
“明公如今篡逆之名已成,唯有立下大功,方能镇住属下。从前司马昭弑杀高贵乡公,需要靠征蜀重新获得威望。依我之见,现在唯有向南征讨石勒来立威一途了。”
“好”,高肃一番话,终于让王浚看到了镇住下属的希望,他敛起形容,向众人宣布:“司马固篡位为皇太子,德不配位,已被废杀!又异议者,就送他去见司马固!”
他回身面向一众官吏:
“长史!看守逆贼司马固者何人?”
一旁侍立的幽州长史回应:“是个叫赵承晔的狱卒长,听说从前与霍原有旧……”
“必是那厮串通逆贼霍原,吾必当斩之!”
赵承晔?高肃暗自思忖:那不是赵老六么?得赶紧想办法知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