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蓟城。
刺史府衙对面是一片空地,此时正是一派繁忙景象,群工手执斧斤刀锯,面对成堆的良木,或斫或削。通往府衙的蓟城主道上,一个年轻人与一个中年人骑马同行,身后是一行随从——这正是桓景派去与王浚联络的使者,郭诵与高肃。
“小生原以为蓟城极北之地,大概会比中原荒凉,没想到竟是如此一座大城。”走在蓟城的街市上,郭诵感叹道。
高肃扫视着街边的景色,感慨良多,他离开蓟城已经十几年了,这是他头一回回来:
“蓟城不似中原,未经战乱,自然还算繁盛,可相比从前,也是衰败了不少。从前鲜卑与高句丽的商人常常汇集于此地,贩卖皮毛人参之类。可现在你看看,这街边并没有多少商贩了,有也是买马鞍辔头之类,明显不是太平时候用的东西了。”
郭诵也向两旁街市望去,正如高肃所说,即使有商贩,也是卖一些军需物资。而城正中,那个繁忙的工地分外扎眼。
作为年轻人,他天然地感到好奇,于是伸手拦住一个过路的士兵:
“这位军爷,请问刺史衙门对面是在建什么东西啊?这么兴师动众的?”
那士兵变了脸色:
“这可不是什么‘东西’,这是皇宫!”
“什么?皇宫!”郭诵和高肃异口同声地喊出声来
“可长安天子尚在,怎么蓟城就建起了皇宫?难道是天子的行宫?”
“不,那就是皇宫。听说啊,府衙的大门整日敞开着,就为了幽州刺史王浚抬头就能望见这项工程。若是进度迟了,督造者必然会迎来一阵唾骂,若是事态严重。”
“可是,造个宫殿,至于这样严阵以待么?而且为啥又是现在这种时候造宫殿?岂不是空耗民力?”
郭诵不能理解,蓟城民生正在萧条下去,又是乱世之中,大兴土木的意义何在?
“你这小子真是没见识。当然是为了供起一个天子,奉天子以讨不臣,玩的就是魏武帝那一套!”
那士兵向两旁观望一番,这才将二人拉到一旁,悄声说:
“前年上一代天子被劫往平阳,关中立了秦王做太子,王刺史在此地也立了个太子。后来,秦王虽然被拥立为皇帝,但不久就被刘曜给围住了,生死未卜呢!所以王刺史就有了立手上这个太子为天子的心思。”
“可现在,长安不是解围了么?”
郭诵在刘琨军中的时候,正是接到长安解围的消息,才与温峤一起劝刘琨向平阳进攻。幽州虽然遥远,但现在已经五月,也应该知道这个消息了。
“长安解围的消息,我们当然早就知道了”,士兵赶紧表示他的消息还是灵通的:“据说,消息刚刚传来的时候,王刺史当时还颇不高兴呢!现在大家都在说,刺史要准备另立一个朝廷,和长安那个小朝廷分庭抗礼。”
“那么,还是那个太子作天子?对了,那个太子是哪位王爷?”
“嗐,这立不立皇帝,还不是王刺史一个人说了算?何况在幽州,他和天子也没啥差别了,所以我们哪管那个司马家的倒霉蛋姓甚名谁?说不定现在他正在准备登基仪式,说不定他已经被刺史砍了脑袋了,这都不重要。”
“难道说,王浚打算称帝?”
“可不要乱说”,士兵赶紧捂住了郭诵的嘴巴:“怎么能直呼刺史的名字呢?这可是要杀头的!”
“我看你们这么大一支队伍,是打算见刺史么?”他意味深长地指了指刺史府衙:“到时候你们记得,刺史喜怒无常,千万要小心对待,顺着他的心意。否则,小命难保。”
二人在东风中沉思,看来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
“对了,看你们面善,我留个名号在此,我叫赵承晔,俗名赵老六。你们随便问军人,此地消息最灵通者,叫老六的便是。”
说罢,士兵急匆匆地离开了。
高肃全程一言不发:从前王浚虽然傲慢,但还不至于如此;这个老长官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转变?
“老高,要是到时候王刺史问起称帝的事情,我们是坚持己见?还是虚与委蛇,尊他、或者他的傀儡为帝?”
高肃沉吟片刻:“我们此行前来,桓刺史只是说要让王浚与石勒相争;他是个皇帝或者不是皇帝,这都不重要,只看如何能让他出兵罢了。”
他无不忧虑地看着郭诵:“我听桓刺史说过,郭生素来机灵;论随机应变,我肯定不如你,但论王刺史这种人打交道,你不如我。作为王刺史的老部下,我还算知道他的脾性,所以接下来事情就让我顶起来吧。”
两人行至府衙,当地官吏已经恭迎多时。
与司州的破旧府衙相比,幽州刺史的府衙已经颇为阔大,而且纹饰繁复,房梁庭柱之上多有僭越的龙凤纹饰。
文一列、武一列,幽州官吏厅堂两侧坐下。而端坐正中,身着华丽者,正是幽州刺史王浚。此次幽州蓟城内,要职基本都到了场,看来对于桓景的使者,王浚还是给足了面子。
“老高,别来无恙啊!记得从前你在幽州的时候,说要急流勇退,不再打仗,我们这些幽州的弟兄还都为你可惜;现在看来,这管家也当得不错嘛!都能独当一面来做使节了。”
王浚遇见故人,还算轻松地开场致辞,但两旁文武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他翻脸。
“对了,阿妹身体可安好?听说我那堂外甥在琅琊王手下发展得不错?”
“托刺史的福,主母身体无恙,只是老坞主于永嘉之难物故。幸亏少坞主少年雄断,现在全族都在洛阳,虽然时时刻刻依然要担心胡虏,但总有个立锥之地了。”
高肃望着王浚:还是那副山羊胡子,但已经斑白;还是那双鹰一般的眼睛,只是里面多了一些狂诞之气。十五年前的往事又浮上心头,那个时候王浚还能和将士打成一片,而现在其上下隔阂,简直如天子一般了。
他知道,王浚现在之所以提到琅琊王,大概是怀疑桓景的立场。所以故高肃反其道而行之,故意绕开桓景的阵营派系问题,只是拿着家事来转圜。
“唉,阿妹那种名门居然嫁给了桓弼那厮,真是宝玉落到泥土上。那桓弼是个糊涂虫,居然跟着东海王那种蠢货,被围殿后也不逃跑,最后落得身死人手的下场。”
王浚虽是太原王氏不入流的庶子,但对于当年这个妹妹嫁到二流士族桓家,也一直耿耿于怀。加上他和司马越不算相处和睦,所以连带对桓弼也看不上眼。
“大丈夫要识时务,我那堂外甥看来就是个机灵人,像他母亲。若是他知道我幽州兵马如此强盛,想必也会来归服的,老高,你说是吧。”
王浚果然还是没有被家事带偏换题,依旧死死扣住让桓景认自己为主上的事情不放。
郭诵正要反驳,高肃拦住了他:
“幽州兵马之强盛,我们得一览虚实方知。不过,若是刺史果然强盛,那盘踞冀州的石勒,不过一流贼耳,如何反不能讨?”
厅堂陷入死一般的沉默,无论文武,幽州官吏都知道,王浚一旦被激怒,可是要杀人的。
从方才和赵老六的交谈中,高肃也猜到了王浚心态的变化。但他觉得凭借十五年前那件事情,他还是能赌一赌和王浚的交情。
王浚涨红了脸,习惯性地将手模向剑鞘,但又止住了,只是悬在半空中。若是自己属下,或许他早就将高肃砍了脑袋。可这是阿姐儿子的使者,又是自己的老战友,何况还有十五年前那件事。
想到这里,他将手放了下来,粗粗地喘了口气,脑子总算清醒过来。
高肃说得没错。久久未能击败石勒,这确实有损自己的威望,若是将来称帝,必须除掉石勒方可。
“哼,我前几个月不过是示石勒以弱罢了;过两个月就秋天了,等段部鲜卑马肥,自然可以一举将石勒手下那些杂胡杀得干干净净。”
高肃嘴角终于开始微微上扬——王浚一旦动了征讨石勒的心思,那么是不会停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