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还得从三月时说起。
当初与祖逖分定地界,刚离开豫州来到洛阳不久,为了了解四方的情况,桓景派遣弟弟桓宣去荆州,高肃去幽州,唐泰斯则在冉良的协助下与胡商康末檀出使凉州。
前两人都是穿过晋人统治的地界,所以桓景还算是放心。而桓景最不放心的就是最后一路使节,因为他们要穿过汉国地界,前往隔绝已久的凉州带去消息,路途遥远不说,而且都是敌境。
所以一方面是让胡人唐泰斯带着商队作为掩护,另一方面,也将冉良来协助,这小子虽然年少,但却最为机灵,紧急时跑路还是在行的。
如今门房说话说一半,难道真是这一支使团出了事?
他来不及细问,急忙戴上竹冠,就顶着烈日出了门,迎头撞上衣衫褴褛的一群人,定睛一看,为首的少年正是冉良,其后使节不过半数,看上去十分狼狈。
桓景愣在了原地,仔细数了数人头,才发现不见了唐泰斯。
“这是怎么了?唐泰斯去哪儿了?”
“我们回来时,途经关中,突然撞上长安大乱。老唐和另一半人走丢了,我们这些人逃了回来。只是张刺史赏赐的金银马匹,全部遗失了……”
冉良说到一半,情绪涌上了脑袋,不禁倒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桓景伏下身子,抚着这孩子的肩:“诸位人没事就好,能带着这些随从全须全尾地回来,也是奇功一件,不必自责。”
此时,他感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等等!你是说,长安大乱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温峤皱着眉头喝问,目光中却闪着光,好像唯恐天下不乱一般。
冉良啜泣一阵,这才细细说来。
原来先前刘曜撤围之后,汉国虽然尚且占据了北地郡,但关中的小朝廷已经开始庆贺起来,以为能从围攻中幸免,实在说明天命在己。而接下来桓景与刘琨在汉国东面的进攻,更是让他们深信,汉国已经抽不出兵力来进攻长安了。
这样一来,长安原本在外敌之下勉强结成的攻守同盟,迅速重新结成两个派系。一派是雍州本地豪族,以贾疋、鞠允、索??为代表;另一派则是随天子进入长安的官吏士卒们,大都成了有拥立之功的阎鼎的亲信。
天子本来年少,根本指挥不动其中任何一方,也无力调解他们的纷争。
于是使团穿过北地郡,进入长安时,只有贾疋招待了他们,完全隔绝了阎鼎一派。而自拜访凉州回来之后,关中的局势进一步恶化,两派人马开始在城中相互攻杀起来。战事一直延绵到城外,乱民之中,使团根本不知道长安城中战况如何。
幸亏唐泰斯早从商队信息中获得了情报,归来的使团早早地决定与难民一起沿着渭水河畔前进,试图从长安南面绕开长安城中的纷争。可惜祸不单行,这时从渭南又杀来一支人马,彻底冲散了使节的队伍。
“渭南的人马?难不成是南阳王司马保的队伍?”温峤与桓景相视一眼,都想起了这支在上邽虎视眈眈的势力。
“正是!他们打着勤王的旗号,说要一路打进长安……”
按冉良的说法,司马保的军中多为羌人,军风悍勇,纪律散乱。所以一路上见人就抢,何况自己作为使团,实在是一团大肥肉。乱兵之中,老唐被裹挟向北地郡而去,我们穿过北地郡一路东行,这才回到司州。
“好了,我明白了。”
桓景低下头颅,陷入沉思。
关中又一次大乱,没有人知道谁会是最后赢家。但无论如何,长安的局势已经无可挽回了。何况即使现在派兵去关中支援,又能支援谁呢?无论是阎鼎一派,贾疋一派,还是南阳王司马保,似乎都无法在获胜之后,安定整个关中。
“凉州有无勤王的迹象?”他忽然向冉良提了一个问题。
“老刺史张轨不久前去世,新任刺史张寔刚刚被拥立,局势不稳;而且据说西面伊吾还有叛乱,暂时是无法勤王了。唉,关中之地,竟然只有争权夺利之辈,难道晋室真是将终么?”
桓景游移地看着众人。如果不论在江东的琅琊王,这个所谓的正统小朝廷,在关中一地还能内战,实在是威严扫地。无论最后胜利者是谁,恐怕都抵挡不住匈奴人的进攻了。
若论与朝廷接近的势力,无非自己和凉州的张家。而现在张寔初立,根本没法出兵,虽然有数郡之隔,还有函谷武关之险,自己已经是最接近关中的晋人势力了。
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眉毛不由自主地轻轻一扬。
温峤全都看在眼里,好像猜出了他的主意似的,忽然拜伏在桓景身前。桓景正要去扶起他,他赶忙大声喊道,似乎要让全部在场之人都听见:
“关中大乱,是刺史之福也!”
“可不能乱说!天子罹难,如何是做臣子的福分?”桓景心中一惊,难道被他窥破了自己的心思。
“刺史还记得方才的讨论么?若要筹集军粮,稳定军心,需要将军队与土地绑定起来,兵即农,农即兵。人人都能分地,且均田赋,兵士无后顾之忧,则战力自强。
“刺史方才疑惑,如何才能得到土地,分与众人呢?这不,关中之地,沃野千里,而其主不能守,此万世之基业也!”
温峤此言一出,众人都紧盯着这个大言不惭的狂士,大气也不敢喘。
大家都明白了,温峤这是在暗示桓景西入关中,乘着关中大乱,一举接收关中全境。这样就可以将新打下来的关中土地均分给军户,还可以进一步扩军。放在过去,是妥妥的篡逆之言。
可使团众人方才经历关中的动荡,晋室在他们心中已经威信扫地。而使团中大多是新军出身,都知道土地意味着什么。若是真能打进关中分土地,那么仅仅为了家人,自己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所以众人也都沉默着,只等着桓景一句话。
但桓景不言:他看到了机会,但也看到了风险。
首先从地缘上看,洛阳与长安之间有着函谷天险,若要兴师远征,则补给困难。而之间的数郡之地都在汉国境内,估计刘聪早就有了防备。
而从张华遗留下来的资料来看,关中局势错综复杂,不光有晋人的军阀,还有羌氐各族,原时空刘曜曾经花了极大力气,才将关中勉强镇住。而自己现在这么点兵,即使真能入主关中,要统合诸势力,也不啻天方夜谭。
作为一个理性的家伙,他犹豫了。
思虑再三,桓景叹了口气,作出了决定:“征关中之事暂缓,先安置幽州士人到城西无主之地。向关中多派探子,到时见机行事。”
诸人称诺而去。
几日之后,已经进入七月,蝉声渐渐聒噪,又是清净无事的一天。
桓景方才从午后的小盹中醒来,正打算前往田亩视察农事。这是他迎面在撞上了冉良。
“刺史,我正要找您?”
“怎么了?”
“这是两封信,一封是刘曜写的;一封署名是羊献容。”
桓景心中一动,也不知这两人此时突然致信,安的是什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