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幽州迁来的流亡者共计有三百余户人家。洛阳附近荒地不少,而刚好新收获了粮食,安置这些人不成问题。而得到土地之后,桓景又将养马的人物分配给了他们。虽说三年之期实在太久,但养马还是得开始了。
而另一个问题在于,这三百户人家中,有几个士族大户。桓景先前在此地收纳安置的都是流民。现在,面对这些大户反而犯难起来。
首先,这些人虽然是诚心诚意来投,但是所属百姓依旧还是按部曲编制。部曲之中,士族的家丁、佃户都还是这些名士的私产,并不能为桓景所用。
这样一来,是否要打散他们的组织,就成了一个问题。桓景一开始就打算做出让步,连税也不打算收了,直接将他们依然照旧安置,但这却在新军军中引起了议论。
原因无他。毕竟桓景先前在司州收纳的流民,都是无地之人,所以桓景对他们的管理也是按照军垦行事。可眼下来了几个大族,虽然其中多有可以做官吏的人才,但当新军一般士卒知道这些士族不过是新投,却依旧养尊处优,不禁会有些落差。
司州不是没有留下来的士族,李矩、郭诵都是当地的大坞堡主,而桓景自己也是士族。但在新军的军士看来,自家的刺史、太守,都是靠着军功打出来的,所以自当享受优厚的生活。
何况本地的士族已经习惯与士兵同甘共苦。而这些外来的老爷们,也没有什么战功,只是凭借祖荫,就能吃好穿好,有一群人服侍——这未免让人不平衡。
于是没过多久,有些流言蜚语就传到了桓景的耳中,这让他犯起了难。
如果任流言传播,估计军中沮丧情绪会蔓延开来,逃兵会变多;而如果将来投的士族纳入军垦,那么新军是满意了,而其他的地方的士族就不会再来投奔了。一面是朝夕相处的战士,一面是衷心来投的远人,不管是厚此薄彼,还是厚彼薄此,都会让一方心寒。
“刺史!”焦虑之中,门房又一次来报:“温太真来了。”
“进来!”桓景正想着怎么处理新来的士族,眼下他正需要一个可以商议的人,温峤前来,可算是雪中送炭。毕竟此人先前为刘琨做事,想来无论庶民还是士族都多有交道。
“桓刺史”,温峤脱下斗笠,一眼就看出桓景似乎正有烦心之事:“足下似乎愁眉不展,有何可忧之事么?”
“那自然还是如何怀抚远人。若是要安军心,那么就不能任新来的士族养尊处优;可若是一以军垦之法治之,恐怕……”
“恐怕远人就不来了。”温峤不假思索地接道。
桓景点点头,并未说话。问题大家都清楚,但怎么解决,似乎并不是容易之事。
“请在下试究其原本”,温峤见桓景不答,自顾自地说起来:“桓刺史可知,远人为何来投?”
“其所在苛暴,而司州宽仁罢了。若是我们亦以苛暴之法对待他们,他们必然会离开。”桓景亲自过问过不少来投的流民,这是他们普遍的回答。
“那么足下以为,宽仁就能吸引远人来投么?”温峤眼珠一转:“以在下愚见,宽容滥政,倒未必比得上严刑峻法。”
“昔时,汉高祖起兵,不过约法三章,与民休息,所以纵使失败多次,也能再起,靠的正是民心。”
桓景昨日方才与卞壸谈及此事,卞壸的意见是力求简易,让幽州来投的士人各安其位即可。至于理由,卞壸用了刘邦的例子,为的就是与民休息。
这也使桓景想到祖逖从前说的“以无为取天下”。乱世少折腾,才是正事。
可温峤只是冷笑一声:“这是卞壸那呆子说的吧。”
“你怎么知道?”
“这种刻舟求剑的说辞,也只有这呆子想得出来。他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汉高祖与如今相隔数百年,怎可相提并论?夫大秦二世而亡,皆是因为秦律苛暴,故汉高祖力求简易,这才约法三章;而如今乱世,根源乃是武帝时纵容士族所致,如何能希求以宽仁治天下?足下难道还能比武帝还宽仁吗?
“当今百姓,希望的不是宽仁,而是公正平允罢了。”
桓景尴尬地咧嘴一笑,不置可否。公平说起来可是容易,但有几人能做到?这种论调,岂不是比卞壸还要迂腐么?
“在军中尚且能做到赏罚公允,可那些来投的士人,总不能要求他们自己也赏罚分明吧,”
“那就将他们变成军中的一部分,只是职位上优待。若是有了军功,先前的优待尚且可以保留;若是没有军功,则解散其部曲,废为庶人。反正没有军功的家伙得不到新军的支持,也翻不起天来,就算离开也没有损失。”
这句话点醒了桓景,自己来到司州之后,还是将治理地方当做治理军队来看待。所以自己名为刺史,本质上还是新军的头头,治军才是自己的长处。
若是自己只关注军中事务,反倒是得心应手。温峤这个思路,用后世的说法,算是化未知问题为已知问题。
“可如何让这些来投的士人有军功呢?又怎么让这些士族支持呢?”
“这个简单,让他们的年轻人做将官去打仗,而他们的部曲,就是我们的兵源。若是他们打胜,就有了更多土地,得胜的士兵也能分到田种,这自然是十足的好事。而若是他们败了,也就自然失势,那么就更不足为虑。
“总而言之,若是在士族中得不到普遍的支持,就不要强求,干脆将反对者分成两部分。其中优胜者得好处,而失败者则什么都得不到。那么反对者自会互相攻击,却无法对付足下。”
“你的意思是,化世家大族为军将?化部曲为士兵?”桓景看出了些门道。
“正是。我思虑良久,以为部曲之弊,在于将领将士卒作为自己的私产使唤。而训练又不得法。故而世家大族的家丁们,欺负农民倒是能征善战,遇到刘聪、石勒的大军,就只能缩在坞堡里面。
“从前我为刘公奔走,招募来的并州部曲都不堪用,正是因为其未曾好好训练,也未曾与强敌实战。这样的兵,如何能挡得住胡虏的铁骑呢?
“这些部曲一不能为其主缴税,二不能匡复家国。留守在坞堡中,只能作为士族造反的资本。而我们若是打乱其编制,其主人仍为军将,只是不与部曲相依附,时时轮换,部曲平日耕种,战时征召,兵散于地,将归于朝,那么部曲的训练与使用就都掌握在我们手上了。”
桓景明白了。不光是要化世家大族为军将,化部曲为士兵;还要玩兵将轮换,兵不知将,将不知兵那一套。作为对宋代有些许了解的穿越者,他自然提出了异义:
“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如何能取胜?”
“只是对部曲平日是这样罢了。”温峤微微一笑:“若是战前,部曲统一训练,再作为偏师加入战争。何况新军目前万人,都是刺史您的私军,顶上第一阵是毫无问题的,不必担心。”
听到新军不受影响,只是打散士族的编制,桓景心想,反正主要军力不受影响,那么这样折腾士族似乎也不算苛刻,毕竟别人可是一下从地主做到了军官,只是失去了人身依附的关系而已。
现在桓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光养着新军,司州就已经皆尽全力了,现在这个计划听起来就很破费:“那么,怎么筹集养这些兵丁的钱粮呢?”
“这不应该是他们自费么?打仗分得了田,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呢?”
“那么地从哪里来?”
“从垦荒来,从征讨来!”
这下倒是逻辑闭环了,桓景无言以对,心下倒是开始盘算,若是以军功论,将自己司州境内的土地,全赏出去,按目前流民涌入的速度,也只能再维持几年的垦荒。
那么若是依从温峤的计策,自己必须不断向外扩张,否则靠四郡这点地盘,连分地都没得分了。
桓景思虑良久,并不能决定。眼睛望向窗外。
这时门房又来到了门口:“桓刺史,温……公子,派往凉州的使节回来了,只是……”
桓景想起先前往凉州张寔派去过以胡商和冉良为首的使团,而门房的语气很不好,倒像是这个使团出什么大事了。
“只是什么……“
“刺史去看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