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军齐声呐喊,声威着实夺人;而劝降的箭雨也令人心惊。若是一般士卒,恐怕早就炸营了。但新军大都能读书识字,所以方才桓景说的那些话,道理相当明显,一般士卒也是听得懂的。
眼下跑是肯定跑不了的,如果投降,那么远道而来,也不值得,更是抛弃了身后的战友。而且一路过来,当地百姓向士兵诉苦颇多,将士们都知道这几年汉国是如何在河内横佂暴敛、草菅人命。
如果此时投降,不光自己性命受制于人,那些河内郡、乃至整个中原的百姓又要被屠戮一遍。新军将士多是穷苦出身,又读了书,懂得一些大道理,只觉得河内郡的百姓,也是自己的父母亲人,弃之不顾是不可能的。
所以即使敌军气势逼人,新军也尚能维持基本的纪律。
见城中岿然不动,刘聪似乎也不着急攻克此城,只是命令部下在城下耀武扬威,继续前进。匈奴军队远远地从山谷两侧向前行军,夜空之下,火把在箕关关城之下形成合围之势,在这条火把的洪流之中,关城宛如江中孤岛。
“事急矣,要不要派人去李太守、小桓司马那儿?”王仲坚一向谨慎,如今也感到事态紧急了:“城中只有区区两千军队,而八千人尚在城外驻扎,如此隔绝内外,恐怕难以坚守。”
“不然,关城城小,粮草也只有那么多,住不下许多军队。”温峤接过话来:“而城外营地若在,敌军忌惮偷袭,围城也必然需要分兵防备,我军压力自减。
“可是,难道任由胡虏围城吗?”
这声质问说出了很多士卒的心声,两日来,城西营地被匈奴人残灭殆尽,城中军士同仇敌忾,都想做点什么来报仇。
温峤正想说话,回望一眼桓景,又闭上了嘴。
“现在让城外军队入城,必然与敌军正面接战,肯定损失惨重。待来日敌军防备松懈,再做打算。”桓景沉吟一声,出来打圆场:“眼下还是守好城池最为重要。”
这话也没有错,眼前敌军在城外随时可能突袭,无论如何,友军此时入城肯定不是时候。大家都能够理解,加上桓景也没把话说死,只说来日再做打算,于是众人各自安心去守城去了。
只有桓景望着城外汹涌的敌军,陷入沉思。
难道温峤有什么妙计不成?只是不方便在众人之前说?桓景想起了方才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但眼下无论什么计策,都值得试一试。于是过了一会儿,待人群到各处就位之后,他悄悄跑去城楼处找到温峤。
“温兄方才欲语还休,可是有良策?”桓景开门见山地问。
“桓刺史通晓经史,必知如今之局势,两千人对数万之众,而能胜者,可有先例?”温峤没有正面回应,只是谈起了历史。
桓景略微思考一番,缓缓地说:
“若论前代以少胜多之战,知名者不过官渡、赤壁而已;然此二者,守军亦有数万,且战场广大,现在我军困守孤城,实在是比曹操、周瑜那样还要难。”
温峤轻摇羽扇:“刺史难道忘了昆阳之战么?”
桓景苦笑一声,他其实第一反应就是昆阳之战,只是此战经过过于玄幻,他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首先汉书上记载王莽一方有四十二万大军和各种野兽,而刘秀只有不过七千人。而更重要的是,刘秀后来突袭之际,大雨滂沱还有陨星坠地,这种好运气,自己可效法不来。
“我不及光武远甚,如何能效法其神武?”
虽然穿越这个事情本身已经魔幻至极,但自己也不会魔法,怎么也召唤不来大陨石啊。
“莫非刺史也信汉书里那些记载?”温峤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班固本汉人,自然要吹一吹汉室,然而我家乃故汉护羌校尉温序之后,也颇知道一些家族秘史,恐怕与史书中所记载者并不一致。”
他举起一根指头:
“首先,莽军并无四十二万之众,但仍有十万人。其次,陨星之事对战局影响不大,只是使莽军士气低落罢了。”他倾身向前,不再嬉皮笑脸:“光武帝之所以取胜,靠的是信任和勇气。”
“信任和勇气?”
桓景摸不着头脑,这是历史,可不是什么中二小说,光靠这两样鸡汤似的话语,怎么可能打赢昆阳那种恶仗?
“没错,就是信任和勇气。”温峤坚定地咬着字:“敢于把城池交给部下的信任,与敢于亲自向强敌冲锋的勇气——在下相信,昆阳之战,刺史也可以复刻!”
桓景回忆起来,似乎历史上,刘秀出城去讨救兵了,而把昆阳城留给了战友们。
换做自己,这也不是容易做出的决定。因为一旦自己离开,难保城中士气不崩溃;也因为一旦自己离开,恐怕不再有打回来的心气。
他终于意识到,之所以温峤当初欲言又止,也是怕在众人面前建议桓景出城,
“我知道了,足下是想劝我出城,可是此时出城还有什么意义呢?”
“桓刺史果然聪明,一提点就知道在下在想什么。”温峤客套了一番,然后进入正题:“足下以为,刘聪远道而来,攻城辎重可否相随?”
“山路难行,又惧怕伏兵,恐怕是兵锋在前扫清障碍,而辎重后行。”
“足下以为,刘聪此来,是骄兵还是哀兵?”
“显然是骄兵。”
“足下以为,刘聪的大军补给是否通畅?”
“若是数日则可,长久困顿于山谷之中,恐怕粮草乏继。”
温峤显然获得了他想要的答案,目光也明亮起来:
“攻城辎重在后,所以刘聪难以猝然攻城,我军至少可以守城数日。兵精而众,所以刘聪军队难免心浮气躁,也容易忽视城外我军的行动。粮草撑不过数日,所以刘聪在前面几日的高昂士气之后,必然因为粮草问题还有孤城久攻不下,而失去斗志。
“刺史出城,因为只有您有威望统合城外的军队。我们则坚守城池,以拖待变。敌军士气正锐,待他们师老兵疲之际,刺史再乘机率城外将士反击,这就是我的策略。”
温峤望向东面的夜空:“而若是东边祖公能取胜,待匈奴败兵涌入山谷,则敌军士气更加低落,加上联合豫兖联军,如此必能一举破敌!”
如此绝境之下,温峤思路一点不乱,也难怪在原时空,他能在王敦和苏峻两次兵临建康之时绝地反击。桓景不禁感叹,刘琨真是给自己送来了一个宝贝。
总而言之,经过这番分析,他不再为是否离城而犹豫。
只是自己出城之时,这个指挥官应该是谁呢?
“此战温兄思路清晰,不如来指挥守城?”
“运筹帷幄之中,是我所长;披坚执锐,临机应变,是我所短。何况鄙人先前都在刘公处,在彼处根基不深,恐难服众。”温峤推辞了:“我必然与城共存亡,只是做主将这种事情,还是另请高明吧。”
桓景陷入长考,李矩、桓宣这些能独当一面的将领都在城外,城中在军中资历最深,又能统合各方,既能满足新军军士,又能镇住士族文吏者,就只有一个人——桓彝。
只是桓彝先前在谯城时虽有守城的经验,终究不是战将。但若是按先前温峤的分析,守城战要的不是战术,而是信任程度和勇气。
原时空历史上,桓彝是困守孤城战死的,他的忠诚与勇气早就在另一个时空得到了证明。想到这里,思虑再三的桓景终究决定,与几个亲卫乘着后半夜匈奴人疲惫的时候出城,奔赴城外李矩的营地。留下桓彝来守箕关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