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太行山脉南麓,王屋山下,箕关关城西面一处营地。
营地的木栅栏被火烧成黑色,烈火的浓烟逐渐弥漫,空气中弥漫着焦味与血腥。除了木头在火中炸开发出的噼啪声,与战马缓步前行的声音外,山谷异常安静。
营地之外,十余骑匈奴骑兵正缓步通过战场,而栅栏内侧,交错无序地躺着几十个士兵的尸体,破损遍是血迹的盔甲昭示着他们生前经历过激战。两军服饰难以分辨,只有尸体被割去的耳朵,暗示着他们并非此战的胜利者。
“陛下,先前前锋来报我军大破贼人,剿除了他们箕关以西的所有营地,这里是其中一处”,一个中年将领拿鞭指着地上的尸体:“地上这些都是斩获的贼军。城内贼军怯懦,都不敢出城。城后亦有两处贼军营地。”
马上身穿红袍,头戴金盔者,是汉国皇帝刘聪;而举鞭解说的将领,则是呼延晏。虽说此次是御驾亲征,但刘聪毕竟身处平阳已久,并不十分熟悉战阵了,所以也需要有人协从指挥。
“此次进军,自平阳出发,不过四日即至箕关,两日之内屡破贼军,想必贼军已经胆裂,皆是爱卿之功。”
“不然,此陛下天威也。”
刘聪志得意满,回望身后,军营在谷地延绵数里。而马首所向,一座孤城而已,在落日照耀下显出绯红的颜色。这正是箕关关城,在匈奴大军对比之下,显得分外渺小。
当初晋人进攻河内的消息传到平阳,还在五服散的刘聪怒气冲天。本来自己准备废了皇太弟刘乂,立刘粲为继承人,眼下若是刘粲出了什么闪失,那么这个继承人有何威信可言。
这个桓景不过万余人,先前已经夺了洛阳,眼下又想拿下河内,真是不知死活。最重要的,是打断了自己易储的进程,必须好好教训一番了。
而且河内是刘粲的封地,若是在河内与刘粲合兵一处,击败这些乌合之众,那么自己这番军功也可以算到刘粲的头上。同时,新扩编的羽林军,虽然都是匈奴部众之中的勇武之士,但毕竟甚少实战,拿出来历练历练也是一石数鸟之策。
所以,刘曜此次倾巢而来,非止此城,整个河内都是志在必得,最好还能乘胜追击,一举渡河拿下洛阳。
现在面对险关,倒是令刘聪有些意外,晋军行军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想。但据各方哨探,此处不过万人,而且箕关关城狭小,也容不下那么多人。自己五万虎狼之师,可谓必胜。
而关城城楼之上,桓景在城墙上听着冉良报来各营地如雪片般寄来的信件,虽然神情依旧坦然,心里却几乎要按捺不住——没有一件是好消息。
他先前有料到西边会来兵,但并未曾料到竟会有如此规模的大军,所以并未曾将西面营地及时撤回。
对峙不过两日,关城西侧所有新军营地几乎被匈奴人一扫而空。尤其令人痛心的是,是此次前来河内的敌军几乎不抓俘虏,在众寡悬殊之下,关城西侧的新军几乎都是力战而死。自己面对如此劲敌,也并不敢出击。
自从上一次石虎逼近谯城以来,他头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
目前匈奴人还未来得及攻城,或许是在等待后队的攻城器械,或许是还在重整军队。但从侥幸逃回的军士来报,这是一支十足的劲旅,或许不在去年面对的刘曜大军之下。
难道真是刘聪在御驾亲征?那么自己这么点兵,是没法与之长期抗衡的。
但退兵也是没法退兵的,只要现在出城,就是暴露了自己的弱势,刘聪不是傻子,自然会主动出击。就如蜷缩着的刺猬,只要在天敌面前稍稍探头,等待他的就是捕食者的利爪。
只能坚守此地,等待祖逖的援军到达——也不知他们与刘粲的战事胜负如何,但愿能够获胜吧,但即使获胜,前来支援也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自己能不能撑过这几天的进攻呢?
待最后一封信报完,已经入夜,城外火把与篝火通明,山谷宛如一条明灿灿的河。只是想到每一个火把不远都有一个匈奴人,就不免令人发怵。
李矩、桓宣分守关后两个营地,脱身乏术。而在城中的其他谋臣武将都汇集城头,桓景先前就命令入夜之后,若匈奴人没有进攻,就简单商讨一番,所以大家依约而来。
桓景看着自己的部下,心情复杂。在读完那些信之后,自己似乎有些动摇。但无论如何,这次商讨也是在坚定将士们的信念,万不能让将士们看出来自己也有动摇,不然人心就散了。
他似乎隐隐听到将士们在讨论这两天在城外营地的战斗,于是明白,不能再回避问题了,是时候鼓舞自己军士的信心了。
“将士们,城外绵延数里都是匈奴人,他们人数众多,训练有素,实在是劲敌。然而也不要害怕,这里是险关,离平阳又远,后方还有刘琨的威胁;他们补给不够,又有强敌在后方,是不能在此地持久的!”
桓景知道,这次刘琨是决不可能急攻平阳了,敌军后方可以说是极为稳固的。但事已危急,只能来一些善意的谎言。
“但是,即使是眼下的敌人,光是围城,也足够围死我们了!”
“我军兵粮短缺,撑不了哪怕一个月。”
“是啊!我们要不还是后撤吧。”
将士们议论纷纷,大多都持怀疑的立场。
这不奇怪,因为这个箕关本来就不是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隘,而是一座城!
桓景先前在洛阳时,曾经试探性地向西去函谷关侦察过,那确实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条关卡直接从山原向北,直直没入黄河,隔断东西。于是他想当然地以为,箕关也是这样一条关隘。
然而等到行军至此之后,才发现,所谓的关隘,只是夹在王屋山和中条山之间谷地的一座坚城。城池虽然修缮完备,但却十分狭小,根本容纳不下一万多人。于是桓景只留两千余人在关城内,其余则在关后扎营,以为掎角之势。
这种布置,对付等量的来犯之敌,还是绰绰有余,但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就显得过于分散了。若是早些知道刘聪来犯,就应当退个几十里再扎营,但现在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不能后撤!目前我军兵粮缺,而城外又有强大之敌,如能集中力量,凭借坚城,抵挡住敌人几次进攻是没有问题的;如果分散力量,各自逃回去,匈奴人马快,我们势必都不能保全。
“而且,我们身后还有祖逖和豫州兖州的同胞兄弟。若是我们逃了,侥幸没有被匈奴人俘虏,他们又会如何呢?面对刘粲和刘聪的夹击,怕是必然全军覆没。
“反而是团结一致,等到他们战胜了刘粲回来,我们加在一起一共四万人,未必没有取胜的机会。”
一番话之后,众人这才稍稍安定了下来。正准备好好商议守备之策的时候,突然城外鼓角声、胡笳声大作,还有胡人士卒整齐划一的欢呼,城墙上的士卒们再次惊慌起来。
众人缘在墙上看,这才发现在无数火把的环绕中,一架金碧辉煌的轿子缓缓地由远而近。一个太监的尖利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显得分外诡异。
“天子有好生之德,不愿强攻,请城中之人莫做贼寇,天明之前答复。若天明不见来降,异日尔等皆为齑粉也!”
胡人士卒情绪激昂地狂吼着:
“降!降!降!降!降……”
突然,一阵密集的箭雨从城外射来,士卒们赶紧躲在墙垛之下避箭,待这轮箭射完。一个小卒好奇地捡起了箭支,却发现并无箭头,只是所有箭上都捆绑了一条白绢。
所有箭都是一样,白绢上只有一个字:“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