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明。
大雨昨日日暮时方停,秋天气燥,不过一夜秋风,地面已经干了。
城中钟声突然响起,随即号角声、锣鼓声响彻整个箕关关城,城外则是无尽的喊杀之声。
“胡虏攻城了!”
这句话将倚靠在城墙上酣睡的桓彝从睡梦中拽回来。他几乎是跳起身,俯身下看,只见无数火把正在朝城墙涌来,空中不时有箭矢飞过,远处是尖叫声。
虽然早就做过预案,也曾经在谯城面对过类似的局势,桓彝依旧头皮发麻。
“霹雳车!”
跟在惊呼之后的,则是接连数声巨响。一颗巨石正中城门塔楼处,将穹顶生生砸得凹陷下去。城墙上燃起数处大火,空气中弥漫着烟尘。这些巨石是先被烧红然后才被送上霹雳车投出去,所以所到之处尽是火焰。
城门塔楼下,热风掀起了桓彝的胡须,但他心中想着的,确却是方才巨石落下了几次。这显然是一轮齐射,那么有多少巨石落下,就意味着敌人有多少架霹雳车。
大约有七八架,还能守。他振奋地抬起头。
“都尉,城头即刻将激战,请于城中暂避!”守城门段城墙的王仲坚拉过桓彝的衣袖,劝说道。
“不,我在城上,城中军民都看得见,士气才不会崩溃。何况刺史走之前与我有约,只要箕关被进攻,必然来援,他不会失信于我。”
听知桓景将要来援的消息,众人安下心来。桓彝擎过身旁一面旗帜,交给一个侍卫:
“将旗帜在城楼上高高升起,让众人都看到,他们的主帅也在城楼上!”
山谷东面,桓景见到刘聪一方火把大动,知道对手打算夜袭了,援军按照原计划迅速地绕到了山坡上预先设好。
刘聪的进攻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消息。经过前些日子的迁延,还有怀县惨败带来的震撼,士气只会不断坏下去,在士气彻底崩坏,发生兵变或者逃亡之前,势必要趁着优势发起进攻了。
只是刘聪不会想到,前日在山谷东面避战了数日的晋军,竟然敢趁着夜色,从山坡上迂回,直插到匈奴军队后方。
八百最精锐者随桓景自己到北面山坡,攻击敌军后段;三千人则让弟弟带着绕到南面山坡,攻击敌军中段;其余所有士卒都由祖逖率领从正面向围城敌军发起进攻。这个计划已经在他心中操演过无数遍了。
眼下,敌军越来越近,八百亲随已经可以看到霹雳车的轮廓了,而守卫尚不知觉。巨石依旧在有条不紊地向城门处发射,燃烧的火球在空中划出数道流星。
桓宣,你一定要准时啊!若是再不见敌方中军火起,那么或许也是要到舍身进攻的时候了——桓景在千里镜中观察敌军的霹雳车已经很久了,这些是城墙最大的威胁,必须被拔除。
他缓缓拔出宝剑,几乎就要下令强行向敌方的霹雳车冲锋。
正当这时,一片火雨织成的幕布越过天空,向匈奴军队中营扑去。尽管有部分营帐还带着湿气,没有燃起来。但匈奴中军最大的营帐上,火苗摇摇晃晃,最终扶摇直上,变成了一条火龙。
“这些杂碎想用石头砸开我们的关城!跟我一起上,把关城里的弟兄救出来,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桓景大吼一声,身后壮士跟上,越过脚下的水坑和树枝,直直冲向正在操作霹雳车的敌军。
经过一日的杀戮,刘聪再也不敢信任军中非匈奴本部的士卒,在听闻晋人只残害军官,对士卒并无伤害之后,这些贱民必然士气低下,忠诚存疑。所以刘聪军中后方,除了几个孤零零的军官压阵,要么是晋军出身的匠人,要么被匈奴本部排挤的杂胡。
见山坡上突然冒出不知多少晋军,寥寥几个匈奴军官稍稍一愣,就情知事不可为,赶紧转身弃车逃跑。剩下的匠人纷纷自愿交出霹雳车,也有杂胡士卒选择留下,困住少数来不及逃跑的匈奴军官,来为晋军交投名状。
桓景只是吩咐郭诵带着百余人留守此地,指挥匠人操作霹雳车调转方向;自己则带着余下的队伍继续前行——
下一个目标,粮草。
箕关城墙下,玄铠的黑与火焰的红映衬着,冲车裹着铁皮已经缓缓靠近城门。除此之外的两面城墙上,云梯也准备停当,朝城墙靠拢。城下蚁附而上的杂胡士卒吸引着城墙上守军的注意,刘聪得意地想,若是这些杂胡被杀光,自家匈奴人倒是再也不必担心叛徒了。
在火箭的洗礼下,城头帅旗几次都几乎要烧起来,桓彝将旗帜放倒,踩灭火焰之后,又重新竖立起来。即使过了半个时辰,帅旗依旧不倒。城门处城垛的背后,城中指挥依然有条不紊。
在城门后面,陈昭之紧张地看着城门,他身后,温峤泰然自若地握着肩上的弓把。滚木和土块塞住了城门。然而这是不牢靠的,木头城门被撞击的轰鸣声中,新军将士握着长矛,也不知是忐忑还是还是兴奋。
又是一阵冲击,城门的枢纽吱呀作响,温峤向陈昭之对望一下,确认对方已经心存死志:
“等下城门冲开后,大家持矛冲出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当最后“及”字念毕,城门哐当一声被砸开,不需要温峤再次下令了,陈昭之大喝一声,众人随即冲向前。冲车未及进入,刚好堵住了狭窄的城门。隔着冲车,两军在不足三人进出的缝隙间厮杀。
随冲车进入的第一波敌军都是匈奴军中最精锐者,饶是陈昭之勇猛,也在几个回合内被打落了头盔。正当对手支起身子,将要挥斧之际。陈昭之感到耳旁一凉,一支箭从后方射来,正中敌人腋窝无甲处。
陈昭之回望,发现居然是温峤这个书生射的箭,不禁瞪圆了眼睛。
“看什么看,射乃儒者六艺之一,有什么好奇怪的!快去杀敌!”
说话间,又是一支箭向城门处飞过去。
刘聪立在城防射程之外,忧心忡忡。
冲车已经冲开了城门,云梯也即将靠近城墙,但城中军队依旧不退,他们为何而战,如此卖命呢?难道不知道顺应天意吗?
又或者,并非是晋军能够死战,而是攻城的士卒根本出工不出力?诚然昨日借着药劲,杀了不该杀的自家军队俘虏,寒了众人的心。但除了起牵制作用的杂胡贱奴之外,攻城的都是本部精锐,如何会被这种事情寒心呢?
正思考间。忽然他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他回头望时,一座营帐已经被砸扁,一匹拴在营帐旁的战马被削去了一半身子,正在地上发疯似的抽着蹄子。
“那些晋人工匠不长眼睛吗!”刘聪大怒:“城墙在那边,这砸的是自己人!”
“看!中军起火了!”
一个小卒的这句话顺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即使是天子的指责,也顾不上了,连刘聪身旁亲卫也扒在拒马之上围观。
“去!去去!”
刘聪将鞭子一抽,像赶马一样,喝退众人。他踮脚向西望去,这才发现中军大营居然着火了,目瞪口呆。
“此必是桓景的偏师乱我军心,待拿下此城,得一并收拾。”他发号施令道:“呼延晏,快去带你的本部支援中军!”
“诺!”
呼延晏立刻飞身上马,带着亲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没人知道他手里紧紧攒着一张纸条——那是昨日刚从关中刘曜处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