箕关关城下,刘聪心急如焚。
后方呼延晏始终不来消息,前方虽然城门已破,也打不开局面。城墙上,匈奴人的狼旗三次竖起,又三次坠下去。后方粮草显然是着火了,火光与城头、城下的大火遥相辉映,天空上朝云微微发红,也不知是否快要天明了。
后方的霹雳车扔在不断投石,但全都砸在自家阵地上。虽然霹雳车精度一向不够,造成不了多大的伤亡,但对于士气却是极大的打击。
难道真的让晋军攻占了后军的霹雳车阵地?那个呼延晏到底在搞什么?刘聪心乱如麻。不过,无论此战结束之后要怎么责罚那个无能的家伙,还是先将注意力放在攻城上。
不过如此小城,尚且激战许久,自己这些军队怎么能够继续前进,攻克整个河内郡呢?而且,此次自己是倾巢而出,如果不能迅速取得战果,拖成了长期作战,那么后方自有人蠢蠢欲动。
望着城墙上的火光,刘聪回想起自己攻入平阳时,宫阙之中的大火。当初自己弑杀兄长刘和,夺取皇位时,那火光也是如此鲜红。如今身居平阳的刘乂看自己,是否也向当年自己看刘和一样呢?
想到这里,他不由一怔。
或许此战之后,真应该收兵回平阳,镇住那些宵小之辈。但是,心中为何却是如此不甘——还是说恐惧?
他感到胸口一阵气闷:
“来人,扶我去前军督阵!”
不行,还是得到城下压阵,前日妄杀俘虏,看来是自己做错了。现在这些军士必然士气低落,不愿卖力攻城,一定需要自己亲自前往督阵,才能用恐惧镇住他们。
刘聪几夜都很难合眼,已经要靠宦官搀扶才能起身。他不禁想起当初自己还是少年之时,在洛阳城中富豪王济的宴会上,拉开三百斤大弓时的样子。可惜,那些往事连同那个矫健的自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此时天空已经微微发白,他随宦官踉跄来到前军阵地,坐在一把胡床上,正好能观察到战场全局。身后霹雳车似乎不再抛来石块,也不知是不是呼延晏驱逐了晋军的袭扰部队。
此时,攻城的军队酣战已久,不少军士见墙上战况激烈,又无心上去送死,都在云梯之下、冲车之后迁延不前。尤其杂胡军士,昨日才见到刘聪如何残杀自己俘虏,虽然因此心生畏惧,但也更加不愿卖力攻城。
在清晨的微光中,局势开始愈发明显起来。城下士卒明显开始徘徊畏战,城墙上则始终打不开局面,刘聪颤抖的嗓音中蕴藏着暴怒:
“诸将听着,关城今日势在必得。咳……咳,在城下迟疑不进者,斩!”
此战已是丑陋之至,但只要坚持下去,自己的胜利是毋庸置疑的。唯一奇怪之处,只是东面的天空之上,忽然有数个灯笼向天空飘去,在残夜的背景下,仿佛几只萤火虫。
“快看,晋人作法了!”本阵的军士开始传出这样的高呼:“是妖术!”
“这是孔明灯,不是什么妖术!”刘聪年少时在洛阳长住,知道这些晋人的把式:“在生死相搏的战场上,如此装神弄鬼不过是说明敌军已经计穷了!”
话音未落,城东面围攻的军众突然有了退却的迹象,似乎城下的军士正在擅自离开阵地,朝本阵奔逃。
“岂有此理!难道被这些破灯笼吓住了?告诉他们,逃回本阵者,皆斩!”
忽然,随着几声凌厉的飒飒声,本阵也开始骚动起来,人群开始脱离阵列。亲卫军官拼力吆喝,也难以整顿乱做一团的行伍。
刘聪正要起身呵斥,忽而又是几声方才的飒飒声,他定睛一看,眼见一支几尺长的短矛将身旁丈许远处的宦官拦腰射穿,钉死在地面上。这时脑中才浮现出刚刚的画面,原来这短矛,正是从山坡上射下来的。
他识得这种“晋人大弩”,那正是几日前狙杀了城下叫骂士卒的神秘武器。从前他也有所耳闻,据说在惠帝初年,晋军的羽林军在张华的督造下也有不少这样的大弩,只是在后来宗室的征战中被挥霍殆尽了。不知这些豫州来的乞丐军是怎么造出这么多大弩的。
不管怎么说,能有如此弩机的,必然是晋人的援军主力,就在山坡之上。但自己军队占据优势,又如何可能退让。
“不要后退,我军兵强马壮,敌人不过是乌合之众,来得越多,我们战果越大。就如草原上的草越多,刈割收获的牧草也越是丰厚!给我去斩了山坡上那群贼人!”
羽林军官见队形已经不齐,而身后刘聪催逼甚急,索性也下令部下向山坡上冲。刘聪强支着身体站起,在阵后督战。此番连自己的亲卫都派了出去,势必要拿下山坡上那群贼人。
这时,一员骑将,从马上歪歪斜斜地下来,看样子是从城下赶来的,为了速度,他已经脱去了盔甲,骤然下马道:
“陛下,山谷东面涌来不少贼人,至少有万余,方才射退了,城东面的守军,城东攻城的勇士被困在城墙上了。”
刘聪方才注意力都在山坡上抵近的晋军,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原来敌军的主力竟然还是选择直冲城下,山坡上的那些也依然只是偏师。
只见东面朝阳初升,城墙到山谷尽头,铠甲嶙峋,反射着朝日的红光,像一条铁甲的洪流。之前这些军队,借着夜色隐藏在山谷之中,此时才露出全貌。
经过一夜鏖战,匈奴攻城的部队早就疲惫之至。此时一支新锐的晋军杀出,心思早已动摇。何况真正敢于先登的匈奴本部勇士都已经登上城墙,或是杀入城中与守军相持。城下这些本来都是帮场子的杂胡协从军,如何能够抵挡?
一竭一盈,战局已然逆转,攻城显然不再是一件可能的事情了。
光从披甲军士的人数来看,这就不是先前刘曜估计的乌合之众。如此多的军队,是怎么忽然冒出来的?还是说,自己本来就低估了对手的军力?
但即便如此,这样多偏师,是如何被统一指挥调度的呢?刘聪百思不得其解。
借着熹微的晨光,可以看见南面和北面山坡都有不少晋军。但晋军的主力显然就是城下那支,不光迅速与城下的军队接战,其中一部似乎还在快速向自己移动中,远远看不清情势。
“陛下,快上马。晋人冲过来了!”这一次,从城下赶来的信使都来不及下马,直接在马上报信。话音未落,刘聪听到了远处一阵马蹄声,还有号角声,扑面而来。
箕关关城正是修建在山谷间的河湾处,因其平坦宽阔,这里是方圆数里内唯一适合大军屯驻的地方。但也因为平坦宽阔,这里是方圆数里内唯一适合大规模骑兵冲锋的地方。
刘聪万万没有料到,孱弱的晋人竟然军中有骑兵,而且敢于向自己本阵冲锋。
“活捉虏酋者赏钱十万!”他已经可以听见晋军骑兵先锋的叫嚷。
此时,无论是士卒还是主将已经身心俱疲,但晋人冲锋的骑兵显然是精力饱满。何况匈奴羽林亲兵已经散开队形,正在冲向山坡,与山坡上的晋军接战。匈奴本阵虚弱至极,轻易就被骑兵撕裂。
刘聪身旁逃的逃散的散,竟然只有数十亲卫。
恍惚之间,刘聪记起“大将不可冒锋矢”的古训,在宦官的搀扶下上马,稍作退却。麾盖和旌旗也随之向后离去,至于自己亲卫在原地死战。
而远处,祖逖立于大马之上,一手横戟,一手用千里镜中观察到了匈奴本阵麾盖的移动,心中大喜:刘聪麾盖退却,敌军本阵已有动摇之势。
或许对手只是稍避锋芒,但正是相持的关键时刻,胜负只在这一念之间。若非这千里镜,怎能及时观察到刘聪的动向?
也亏得桓景想出这个用孔明灯协调指挥的点子,迂回山坡之上的李矩才能和自己同时展开进攻。面对两处同时发起的进攻,刘聪最精锐的本阵被拉散。首尾不能相顾,正好为冲锋的骑兵露出了缺口。
但骑兵撕开的缺口只是暂时的,必须有后军跟上,否则骑兵就要陷入重围。
“郗刺史,敌军本阵有了溃散的迹象。带上兖州精兵,全力跟上骑兵的步伐!”
“祖公,城下要不要再多留些人?”郗鉴稍稍质疑了一句。
“敌军军心已夺,城下有我坐镇就足够了,不足忧虑。”祖逖胜券在握,言谈也中气十足:“快去罢,否则凭桓刺史那点人,可拦不住做困兽之斗的胡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