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元年腊月十二,怀县。
“足下就是刘乂?”
莫不是假冒的?望着几个乞丐似的骑兵,桓景还真有难以将眼前这些人,尤其是领头的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子,与汉国流亡的皇太弟联系起来。
“正是。”刘乂不叩首,也不低头:“罪臣方才逃离平阳,只求一个容身之所。现在要如何论罪,都听凭足下处置,只求不将鄙人遣返平阳。”
“如何能信你是刘乂?有何凭证?”
“足下乃一州之州牧,手下如何连个探子都没有?”
桓景向一旁常去平阳打探消息的冉良耳语了几句,这才确认来人从相貌上看正是刘乂。只是这种拿反问当回答的的说活方式,令他感到有些不爽。
刘乂虽然是穷途末路,但依旧一副高傲的派头,着实有些激怒一旁的新军众将士。陈昭之咬牙切齿地瞪着眼前之人,王仲坚捏紧了拳头,就连平日喜怒不怎么形于色的桓宣也将头别向一旁,只是斜视眼前这个匈奴人。
桓景感受到了这一点:这太正常了,一个匈奴皇子莫名其妙跑来自己的辖区,即使想到前些日子在与汉国交战中牺牲的战友,也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好感。
箕关的生死战方才过去一个多月,虽然刘聪费劲心血建立起来的羽林军几乎全数葬送在了箕关外的山谷里,但新军的代价也不轻。算上死伤和逃散的,光是最后一夜的战斗,新军的战损就有两千人之多。
而祖逖、郗鉴的豫兖联军也是如此。当然此时他们已经返回兖州前线去了。据说徐州蔡豹和苏峻对枋头的进攻被打退,先前投降蔡豹的泰山太守徐龛又叛变投降了石虎,所以祖逖不得不立刻回防。
除了为牺牲的战友而愤慨,新军之所以厌恶这个来投之人的原因还在于,刘曜攻破长安的消息刚刚传到怀县。据说刘曜围住长安之前,长安内战方才分出胜负,获胜的雍州士人屠戮了阎鼎全家,还没来得及封赏,就被突然赶到的刘曜一网打尽了。
虽然桓景与刘曜有过密约,在箕关之战中又得到了呼延晏的关键助攻。但是作为晋人,长安朝廷的覆灭还是令人心有戚戚焉。普通士卒对于大晋朝廷没有什么感情,但军中的将校不少受过些传统的教育,部分还是士人出身,对朝廷的感情自不必说。
但在场的人里,可能没有人比桓景更清楚此人的重要性。在他看来,刘乂的重要性有两处:
其一,刘乂虽然是政变失败者,但到底是匈奴的皇亲国戚,甚至还有一定人望。将刘乂纳入麾下,在之后与汉国的争斗中,就有了对整个匈奴部族的合理宣称。
也就是说,若是以扶立他为旗号,即使在匈奴人内部看来,也有一定道义优势。这样一来,本来出于华夷之别扭扭捏捏不肯投降的匈奴贵族,说不定就会以礼来降,成为自己的带路党。
其二,从探子的情报来看,因为母亲的缘故,刘乂还在羌人中有巨大的影响力。虽然眼下的辖区见不到几个羌人,但来日进军关中之时,与氐羌部族的关系,会是决定关中稳定的关键。
历史上,原时空的刘曜就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镇住关中的氐羌,再往东进取的时候,才发现失掉了与关东石勒相争的先手,可见氐羌部族的重要性。
于是桓景顿了顿,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姑且当你是刘乂。敢问足下到了此地,有何打算?”
“借兵而已”,刘乂扭扭捏捏地拧着手:“尔等若能发兵助我回国称帝,则为建国之元勋。司徒、司马、司空任君选,三公九卿什么的随便挑。”
他虽然还记得卢志说应当做个平民百姓的劝谏,他也早就灰了争位之心,但还是死要皇太弟的面子,如果能尊他为头领,哪怕做个傀儡也值得。
只是这番话在新军面前,很显然起到了反效果:众人不仅没有在意他的面子,反而因为这个条件过于离谱,哄堂大笑起来。
“什么鸟人?也敢对我们刺史如此不敬!”陈昭之突兀地嚷了一句,手也按在了刀上:“逆胡的三公也配让我们刺史来做?”
“就是,还真把自己当根葱!”很快其他人也接过话头来嘲弄刘乂。
议事厅中,一副快活的气息。若是往日风光之时,刘乂或许会勃然大怒,但如今寄人篱下,他也不得不低头,尴尬全写在脸上。
桓景并不劝阻,只是自在地看着刘乂被群嘲:也好,杀一杀这家伙的威风,不然以后若是傲气还在,很难有明明白白做傀儡的觉悟。
其实一开始,当刘乂说出三公九卿随便挑这种话的时候,桓景就明白,这家伙早就没有什么权力欲了,毕竟这种条件答应下来,基本就是做傀儡的命。但如果不彻彻底底打消他做皇帝的念头,那么即使他甘心做傀儡,也难保没有人会利用他傀儡的身份,动一点歪心思。
所以等到刘乂被嘲弄得满脸涨红之时,桓景突然用不可置辩的口气大喊一声:
“跪下!”
随着这声命令,桓宣会意,赶紧带着几个亲卫,将议事厅的出口堵住。现在议事厅内所有人都目光灼灼,盯着刘乂——真是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伴随着亲卫奔跑时,铠甲沉甸甸的响声,气氛立刻肃杀下来。
整个议事厅一片寂静,但刘乂已经明白了他的命运:要么跪,要么死。
他回头扫视一下大堂,与身边的几个羌人亲卫无奈地对视了几眼,终于双膝一软,浑身颤抖地跪在地上。几个亲卫也跟着跪在地上。
“来了中原,就得依中原的礼数。”桓景内心也有些惊讶,自己居然也能够达到不怒自威的效果了:“你是来投奔我方,不是来搞什么封官许愿。”
他拔出宝剑(这正是张华墓中的那把龙泉剑),缓缓走到刘乂身前:“在我们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汉国皇帝。只有一个天子,那就是大晋的天子!
“我把话说明白了,如今长安已破,天子北狩,不久应当命终。天下有资格做天子者,唯有琅琊王而已。除了此人,我们不认什么天子,也自然不认伪天子的什么三公九卿。”
桓景举起宝剑,将剑搭在他的肩上。刘乂大惊,几乎魂不附体,难道此人要斩了我不成。看来卢先生还是看走了眼啊。
他闭上眼睛,挺着脖颈,等待着自己的死亡,可是等来的却是这个声音:
“依我看,足下倒不如做个归义侯。”
归义侯,是古时专授予被征服政权统治者的封爵。
“我是帝室之胄,不是什么……”刘乂脑子还算快,睁开眼睛,迅速地辩解道。
“闭嘴!”桓景立刻打断了他:“什么帝室之胄,什么流民佃户,在我看来,都是人。同样是人,为什么有的就要在宫廷中锦衣玉食,有的就要死在沟壑里?为什么有的仅仅是为了求一口饭吃,就已经心满意足;为什么有的已经一无所有,还做着当皇帝的梦!
“让你做个归义侯,太太平平过了这一世,这已经是乱世中多少流离失所的百姓求之不得的东西!
“我问你最后一次,愿不愿意做我大晋的归义侯?”
刘乂还从未被人这样诘难过,如今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低头,细声道:
“我……我愿意……”
桓景满意地笑了,将剑身在刘乂肩上敲了三下:
“很好,我会向建康遣使上表。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大晋的归义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