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大雪初晴,天空湛蓝,秦淮河上,一艘画舫刚刚靠边接了客人,就缓缓向乌衣巷方向驶去。画舫顶棚上尽是晶莹剔透的雪,而舟中传来仕女的歌声。
听着歌女的小曲,在舟中围炉而坐的,是几个士人。其上首者正是侨姓之魁首,王导。而其余几个人,有江左八达之中的谢鲲、羊曼,还有士人中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庾亮。然而众人关注的焦点,却是坐于船尾处一个身着布衣的,胡子拉揸的家伙。
“长安城又破了,真叫人唏嘘啊!”听完刘曜攻破长安的消息,王导感叹道:“建兴这个年号倒是意象宏大,但也不过只有一年而已。”
“是时候劝进琅琊王了”,那个布衣士人回话道:“若是天子还活着,可以先从进位晋王开始。无论如何,天下必须有一个天子,也只能有一个天子。”
“太真所言极是”,王导率先为温峤敬酒,众士人都举起了酒杯:“不见一年有余,温太真风雅依然。请奉栀酒,聊表寸心。”
原来他们此番迎接的“贵宾”,正是从司州不远千里而来的温峤。他这次是奉桓景的命令,来江东述职,分享情报,同时为新军部下上表请求各种封赏,其中当然也包括刘乂的“归义侯”。
“不才风度如何且不论,各位同仁要么头戴锦帽,要么肩披鹤氅,要么身披貂裘,一个个都如神仙一般。倒只有不才还是一副穷酸样呢!”温峤表面恭维,其实话中带着些刺。
一年多不见,先前落魄放荡的侨士,如谢鲲、羊曼之流,现在看起来和从前的江东土着士人也不遑多让,也已经是一副富贵派头,可见日子有多安逸。想起自己在北境辗转的辛苦,温峤简直感觉这是两个世界。
气氛多少有些尴尬,尤其是谢鲲、羊曼二人,先前以淡泊世俗自诩,但到头来还是汲汲于名利。温峤没有戳破他们,但绯红已经爬上了他们的面颊,也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仅仅只是酒醉上脸而已。
见众人不语,王导扬着眉毛,将话题扯开了去:“话说,桓刺史此番如何不亲自来?莫非是有所顾忌?太真可知道么?”
温峤举起酒杯,抿了一大口:“去年离开江东的时候,在北上的渡船上,祖公和桓刺史都击水发誓过,说如果不能清中原而复济,就如大江一样,一去不返。因为有了这个誓言,所以桓刺史一直不好再回江东了。”
王导听罢,勉强一笑:
“听闻桓刺史与祖公大破刘聪于箕关,也算是兑现了诺言了。之后想来江东,我们自会随时款待。”
“茂弘说笑了”,温峤摇摇头:“如今刘聪虽被重创,然石勒逞凶于河北,刘曜纵横于关中,离‘清中原而复济’的目标还远得很。我看再过几年,桓刺史也不会亲自来江东了。”
“也好,江东龙蛇争斗之地,离远一点也并非坏事。”
王导低头,若有所思。目光却扫向一旁侍立的庾亮。作为小辈,庾亮本来坐在舟中末席,此时会意,跽坐向前,试探着问:
“太真兄可知,若是将桓刺史召回建康做官,他会否应召回江东?”
“誓言不是儿戏,岂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温峤漫声应道。
“可如果说,是琅琊王亲自召回呢?”庾亮追问。
看看庾亮,又看看王导,温峤心下洞明。原来王导有些话不方便问,却教庾亮来出头:
“桓刺史发过誓了,即使是琅琊王亲笔的手谕,也未必能说动他”,温峤直瞪瞪地打量着庾亮,庾亮只好将目光瞥向一旁:“当然,除非建康大乱,勤王还是必须的。否则其他情况下,刺史不会亲自南下。”
“这可不是抗命么?”庾亮显得有些激动:“若是连琅琊王的手谕也不听,桓刺史和石勒、刘聪有什么分别?”
温峤正欲反驳,王导按住了庾亮:“桓刺史股肱之臣,不是可以诋毁的。只是如此不尊号令,即使功劳再大,我实在担心他会成为第二个韩信,无罪而冤死。”
庾亮嘟哝着:“怕不是第二个韩信,而是第二个苟曦!”
温峤装作微醺,眯着眼睛,却中眼缝观察着两人的举动。王导和庾亮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只是想从自己试探出桓景对琅琊王忠诚与否么?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但一时没想到办法回应,也只得低头喝酒。
他猜不透这些侨姓士人的动机,但从他们过往对琅琊王身边从事中郎们的态度来看,侨姓作为一个整体,与琅琊王的利益未必相和。那么他们在试探桓景是否服从于琅琊王的同时,并非就一定忠诚于琅琊王。
也就是说,他们在担心,若是将来与琅琊王有冲突,桓景会站他们,还是站琅琊王。他们担心的,恐怕反而是桓景南下勤王。
想到这里,温峤不寒而栗:琅琊王尚未继承大统,建康城中内斗的种子早已埋下了。更可怕的是,自己作为外人,竟然不知道争斗双方到底在争什么。在这个时候,自己应该怎么表态呢?
这么思考之间,两三杯酒已经下肚了。
温峤佯装酒醉,突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手揪起庾亮的衣领,一手对他指指戳戳,庾亮体弱,竟一时挣脱不开。正当众人莫名其妙之时,温峤破口大骂:
“你算什么东西,敢这么说桓……刺史!桓刺史的兵是自己招的,粮食纯粹靠当地征粮,与朝廷无涉。若是桓刺史想反,早就反了,怎么会拖到今日?如果谁敢在建康造次,我桓刺史带着天兵天将,不过旬日就能斩了逆贼的脑袋。”
此话一出,庾亮大惊,筷子都跌落在了地上。桓景确实既不需要粮草,征兵也是自己征,若是理解为一种敲打,也未尝不可。
“逆贼就是你小子吗?”温峤将庾亮顺势扔在地上。
接着他奋臂攘袖,吵嚷叫骂,完全摆出一副酗酒闹事的姿态,几乎把画舫当成了闹市。王导皱着眉头,悄声问一旁的谢鲲:“温太真这是怎么了?”
谢鲲摇摇头:“太真最大的毛病一是好慢语,二是酒量少,酒品差,所以酒后多有失态。今日就不该让这厮喝这么多酒。”
温峤年轻时就因为喜欢骂人与酒后失态出名。现在这么一闹,却让王导分辨不了温峤到底几时开始喝醉。什么桓景带着天兵天将杀逆贼之类显然是诳语,那么桓景发誓不过江东这种事情,到底是真的,还是温峤胡说八道呢?
骂了一通之后,温峤醉醺醺地瘫在地上,似乎睡着了。王导怕他再闹将起来,不敢上前过问,只是让这个狂士躺倒在地上。
温峤当然只是装醉而已,但这样一番撒泼之后,他已经确定庾亮心里有鬼,王导肯定也逃不了干系。面对这样一群精明的侨士,琅琊王说不定会有被架空的危险。
无论如何,这么一闹,现在倒是这帮人精猜不透自己的态度了。
温峤睡了一路,借着狂士的名头,加上桓景使臣的身份,其他名士也不敢拿他怎么样。如是直到乌衣巷,他伸着懒腰起身,众人反而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派头,都不敢再来故意试探了。
画舫飘飘荡荡,终于抵达乌衣巷旁。温峤透过眼睛眯缝所见的乌衣巷,竟然豪华有如南塘。看来侨姓士人是真的发达了。
“请温生去客屋暂歇,数日之后,可一同前去劝进。”王导好声抚慰。
“那是自然。”
温峤回头瞥了一眼:只有这个画舫还是一年前的那一只,连壁画都没变过:还是正面的汉高祖斩白蛇图,和背面的绿林军入长安图。
他没有细想,就下了船,直奔王导府上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