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末柸被说中了心事,虽说四近都是足够可靠的亲信,而且他与段匹磾争为下任辽西公,已经是段部内部心照不宣的事情。但他嗫嚅半天,还是拉不下脸面开口承认,只是微微点头,随后摒去左右,这才小声问道。
“还望先生指教脱身之法。”
“在下提议之前,还请将军不吝回答两个问题”,夔安卖了个关子:“将军在蓟城已久,必然知道,那王浚是何等人物?”
段末柸当然明白夔安是明知故问,但为了听下去,加之他也不知隐瞒,所以将自己的感受如实相述:
“燕帝傲慢自大,残暴无能,即使在蛮夷之中,亦是下等人物。不过是靠时运得了幽冀两州之地耳。眼下非但我鲜卑部众瞧不起他,而且其治下百姓亦不值其久矣。”
夔安见段末柸言语不满,知道有戏,于是继续鼓动:
“那么为何足下还要跟着这种人?”
听闻这个问题,段末柸抽动了一下眉角,眼神中尽是无奈:
“此人乃辽西公家中亲眷,我只管服从,如何干预得了?何况先前燕帝尚且明智时,亦对我族人多有恩惠,南征所得战利品多有分与我等,故而跟随罢了。”
夔安摇摇头:“非也,这仅仅是现任辽西公为何跟随王浚,可将军作为将来的辽西公并不需要拘泥于此。至于战利品,本来是尔鲜卑族人血战所得,如何成了他王浚的恩惠?”
“那么先生以为如何?”
夔安昂然道:
“成大事者,当应时而变,无亲缘之羁绊,无故旧之挂碍!
“愚以为,若是为了段部鲜卑一族之强盛,将军不如早做打算。眼下无论辽西公,还是王浚,都已经知道将军与我军有所联系,不若索性做到底,带领整个段部鲜卑,彻底跳出王浚这条破船!”
“可是辽西公——”
夔安做了个手势,打断了段末柸,随后凑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段末柸大惊:“你是说——”
“对,一不做二不休!”夔安应道。
两人商谈彻夜,直到第二日,夔安才离开段末柸营帐。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三日之后,段末柸引兵向北,全师而还。
蓟城尚且沉浸在数日前的失败之中。在这几天里,被割去耳鼻的俘虏陆续抵达蓟城,满城都是哀嚎之声,而作为统帅的王昌,却只是被免去了职位而已,因其是王浚族弟,并未论处。
除了败兵,议论最多的,苑乡之战后段末柸军队的失踪。城中只知这些鲜卑人在战前在漳河边洗马,被偷袭后大败。这些鲜卑人大概是畏罪,所以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城中百姓都这样想。
另外还有传言,段末柸接受了石勒提出的和约;据说石勒还送了信使到蓟城专门提到这件事。于是段末柸背叛的传言,也传得满城都是。
可没想到在苑乡大战的九日之后,段末柸竟然带着全数军马回到了蓟城南的易水河畔,而且不光带来了大量石勒军队的俘虏,数量足与段末柸自己手下的鲜卑人相当;还带来大量的牛羊,看来是从石勒军中抢掠而来的。
此时全军浩浩荡荡地成列在易水南岸,沿河列阵,旌旗飘摇,实在是威风凛凛。
“听说那个鲜卑将军在战败后,杀了个回马枪,石勒那帮流寇正在庆功,根本没有防备,一路跑回了襄国。他那些用作军粮的牛羊都成了我们的战利品,我们还俘获了一员大将,好像是叫孔苌。”
蓟城城中不久就有了这样的传言,听说是段末柸派往城中的使者随口透露出的消息。
因为王昌归来之时,将石勒老营士兵描绘得如妖魔一般,王浚本来还以为石勒有了不少长进。而段末柸私自与石勒和谈的消息更是令他震惊,他下令死死封住消息,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段部鲜卑的支持。那么只靠自己手下,虽然兵多,但质量参差不齐,也不知道能不能和石勒抗衡,何况是与段部相联合的石勒。
正在他头疼之时,段末柸居然传回了捷报。看来是自己那个愚蠢的弟弟被石勒吓住了,石勒还是那个手下败将,一直没有变过。估计所谓段末柸和石勒联合的消息也是石勒杜撰出来的。
抱着这样的心态,当渡过易水的段末柸传话说要进城的时候,王浚并无疑心,特命鲜卑人入城以彰凯旋。毕竟自己称帝以来,百姓多有怨言,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炫耀兵威,震慑住敢于反抗的百姓。
于是段末柸得以带着全军大大方方地进入城中,俘虏也夹杂在队伍中,以供城中百姓争相围睹,一时蓟城主街堵得水泄不通。
王浚好不容易清理开主街上的人群,这才带着全套仪仗姗姗来迟。
“将军大破石勒,实有大功于大燕,不知可要什么封赏?”王浚高高坐在辇上,俯瞰段末柸。
“此非我之功,皆赖天子之气运。”段末柸下马谢恩:“如果一定要说需要有何封赏,我军将士此战奋勇当先,指望天子能亲自慰劳我将士。毕竟我鲜卑人崇尚苍天,陛下既为天子,亦是神圣之至,若能得陛下呼吸吐纳之气,也是我鲜卑人的福分。”
在周围人看来,这番话极为肉麻,但被吹捧惯了的王浚觉得恰到好处。而且他也觉得自己坐在辇上,让将士在下面站着,似有不妥。若是亲自慰劳将士,说不定还可以进一步稳定鲜卑人中的军心。
王浚下辇,走过主街上长长的队伍,检视着将士和俘虏,段末柸则很自然地站在王浚一侧。
行了不过半里,王浚渐渐远离了自己的守卫,突然,段末柸一拍手,“俘虏”从怀中抽出利刃直扑王浚。王浚赶紧呼人救驾,可是段末柸恰到好处地装作救驾,实则带着亲卫冲开王浚的侍卫,将王浚团团围住。
王浚挣脱想逃,被段末柸亲自按在地上。左右赶紧将王浚绑了起来。
一时城中大乱,王浚的军队听闻主公有难,都来救驾,可是看见这番场景,不敢再进一步。
这不光是因为王浚还在段末柸的手上,更是因为那些所谓的“俘虏”却是混进来的石勒军!石勒和段末柸果然有勾结。扮作俘虏入城的士兵加上段末柸本人的军队,一下达到了万人有余。这是城中军士无法抗衡的。
王浚的将领大多选择面保持沉默,少部分正想急速赶来,却被围观的百姓堵在了路上。王浚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束手就擒,不禁破口大骂:“我乃天子,你们如何敢劫持天子!”
“呸!”段末柸啐了一口:“你当初手握强兵,坐观京师倾覆,又不救天子,而欲自己当皇帝。又专任奸暴,杀害忠良,肆情恣欲,毒遍燕土。最后落到了这个下场,也可知并非什么天子,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
段末柸骂完后,王浚不再言语。见主帅已经降服,城里那些太监和群臣哪里有勇气抵抗,纷纷选择投降。
五日之后,段末柸和孔苌联合撤出蓟城,乘着辽西公尚未来得及反应,带着被绑的王浚,直扑辽西公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