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正午,天气又是酷热至极。段末柸亲自带着一半人马去河边洗马,也带去了全部的马匹,另一半人则看守着大营。而随行的王浚军倒是并未移动,只是死死守在原地。
鲜卑士卒一边洗马,一边闲谈,阵型散乱:
“蓟县以南的夏天真热,将来若是燕帝南征取天下,黄河以南还不知道有多热,就算辽西公再怎么招兵,我也肯定不会跟了。”一个士卒光着身子,看年纪是个老兵,正擦拭着马身。
他们说的辽西公,正是段部鲜卑头领段疾陆眷;而燕帝,则是刚刚自称大燕皇帝的王浚。
“我要是辽西公,哪儿会听蓟城中那个蠢货的话。待在辽西岂不清凉自在?”
另一个手里拿着狗尾帽的军官应和道,天气显然太热了,他只能脱下狗尾帽,把它攥在手里。
“哼!辽西公也是个不动脑子的,你说,为燕帝打仗卖命,我们段部得到了什么?抢来的东西都”
突然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两人赶紧闭了嘴,大热天地却感觉心里直发凉:
“辽西公自有考虑,岂是你们能够妄议的?”
说这话这人正是段末柸。他此时正骑马在河岸边走过。听到这番议论,他心里也不是滋味,所以没有惩罚这两人,只是训斥了两人一番,甚至语气也不重。
“头领,我们知错了;只是这样还要撑几时呢?如果杀进敌营去,岂不痛快?”那个看上去是个军官的,再被训完之后,吞吞吐吐地问了个问题。
“这些流寇只知龟缩在拒马后面,到时等他粮草殆尽,看他们能撑多久!”
话音刚落,天边突然出现了大批骑兵。一开始鲜卑还以为是自家援军,毕竟骑兵队形齐整,马匹高大,而且大多被甲,在他们印象中,石勒可没有如此样貌的骑兵。直到骑兵渐近,旌旗上大大的“石”字,才提示他们,这正是石勒的军队。
河边顿时陷入慌乱,两军尚未交战,鲜卑人就落了下风。很多鲜卑人甚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骑上马匹逃跑。还有的人慌乱之下,居然停在原地发愣。
“愣着干什么!快逃!”
段末柸见状也知道无法再战,只是带着众骑兵向后一路狂奔。而动作较慢的少量骑兵,根本没有怎么抵抗,就做了俘虏。
原来从一开始,张宾就在努力隐蔽军中战马的踪迹,鲜卑人并不知石勒军中有骑兵,故而如此松懈。此时正在洗马,猝然临之,都没有被甲,第一反应自然是溃退。
跑出了两里路之后,鲜卑骑兵才稍稍停下脚步。直到这时,段末柸才勉强将鲜卑士兵收拢起来。待清点完人数,已经两个时辰过去了,此时太阳开始西斜。
不过,因为战马就在身旁,所以大部分鲜卑人都还来得及逃走,所以经过清点,段末柸发现自己只是损失了百余人,真正的损失,是盔甲都被石勒抢了,战马也有很多没有来得及带走。
可惜,这些盔甲战马倒是值钱之物,若是没有带回战利品,反而丢了这些值钱物,自己哪儿有脸回辽西去呢?段末柸懊恼之极,将手中的长矛,狠狠地插在地上。
突然,一个疑问进入了段末柸的脑中:为何大营没有人来救援,也没有人来报信呢?
是因为推算救援来不及,所以不救?还是害怕大营失守而担责?不管怎么说,留守大营中的王昌一方,没有发一兵一卒援救,而是坐视鲜卑人在河边被偷袭。
难道自己被背叛了?
“大营破了!”
这时,一个大营来的逃兵跌跌撞撞地闯进营中,解答了他的问题:大营才是石勒的目标!
段末柸命逃兵稍息,这才从他口中得知了在大营战斗的经过。
原来与段末柸一起南下的王浚偏师,虽然稍稍谨慎一些,但因为从前常常听军中老兵吹嘘当年如何战胜石勒,所以也自大得很,扎营与鲜卑人离得很远。
张宾的计策,正是让孔苌带着精锐骑兵,通过偷袭,将河边洗马的骑兵打跑。而石勒则亲率全军及突袭没有马匹的大营。这样骑兵和大营就被彻底地分隔开了。
老营士兵们所畏惧的,本来只是鲜卑骑兵而已;面对没有马匹的王浚军队,并无恐什么惧,反而有了一种想要报仇雪耻的热情。而王浚一方本来骄横,营中守御无备,连拒马都没有架起来。
加上石勒军队本来就远多于王浚此番南下的军队,更兼杂胡士卒悍不畏死,于是不过两个时辰,大营就被石勒一方击破。王昌见势不妙,与亲随骑着仅剩的几匹马,往蓟城方向逃了。
留下的士兵,无论是王浚的军队,还是鲜卑人,都已群龙无首,不久就要么逃散,要么放弃了抵抗。至于这个前来报信的士兵,正是从大营逃出来的。
至此,段末柸才知道,自己是完全败了——他开始慌了。
胜败者,兵家之常事,一场失败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但要命的是,自己在部中与段匹磾争斗正炽,段部鲜卑人尊敬强者,如果此时大败,那么自己从此在段部内部可就抬不起头了。
而且,现任辽西公段疾陆眷多病,看来活不了多久了。若是将来段匹磾做了辽西公,自己说不定还会因为里通外敌而被处斩。
眼下之计,唯有拼死一搏,为自己争得最后一点面子。他手头还有一直完整的骑兵部队,虽然并无甲胄,但也并非不能打!
正当他思考夜袭的计划时,石勒的使者居然适时地到达了,来者是夔安,虽然先前他因为淮河之战计谋失当,被贬为左司马,但因为熟稔各族语言,所以又被起用来作使者。
“大将军命我传话:贵段部与我家将军本无仇怨,先前贵部为王浚前驱,亦是各为其主。你我俱为蛮夷,当有同族之谊,不应为了那帮晋人的破事相互杀伐。”夔安一副慈眉善目的表情,仿佛两方根本不是交战的双方一般。
段末柸心中疑惑,这家伙说话倒也好听,难道只是来探听我营中虚实?
“我乃鲜卑人,尔将军羯人,如何有同族之谊?有事就快说,没事就赶紧走人,这里不是攀亲戚的地方。”
“段将军说得是,那不才就说正题喽”,夔安笑着拱手:“今日在河边,将军遗落了不少甲胄,我方特地将其送还贵处,算是一点诚意。”
段末柸有些发懵:“这是什么意思?”
“我家将军说了,与贵部本无仇怨,自当与王浚有所区别。”夔安继续笑着:“午后我师攻破王昌大营,亦擒获了不少鲜卑人,只是来不及清点。明日亦将送还贵处。凡是鲜卑人,都会好吃好穿送回来!至于王浚的那些手下,可就没这么好命了,多有被割去耳鼻者。”
段末柸这下彻底不能理解了:
“这是在打仗,又不是在过家家!你们这些小恩小惠,又骗得了谁呢?石勒他就不怕来日,我再带着这些人与他厮杀?”
“怎么能用骗这个字呢?那多不好。”夔安意味深长地摇摇头:“段将军不信,自然会有人相信。我家将军已经分别遣使去王浚处和辽西公处了,只说将军代表段部与我军签订了盟约,选择弃暗投明。”
“我们可没有签盟约!”
“足下以为,王浚是相信足下的一家之词呢?还是相信那些被割去耳鼻的自家俘虏呢?辽西公是相信自己的外公王浚,还是相信足下呢?”
段末柸愣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王浚是不可能相信自己的辩解了。而作为王浚名义上亲戚的辽西公段疾陆眷,也肯定不会放过自己。怒不可遏之下,他拔出了剑,又强忍着将剑插入鞘中。
“请回吧!报予你家将军,段末柸即使蒙冤受曲,也不会与你们这种流寇合作的!”
夔安大笑:“将军真乃莽夫也!”
“大胆狂徒,安敢欺我!”段末柸终于拔剑起身,直奔夔安而来。
“将军不就是怕被辽西公处置么?”夔安面无惧色:“某有一计,可令将军回到辽西之后,并不被处置!”
段末柸虽在气头上,但听闻此话,却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来:
“当真?”
“不光能令将军不被辽西公处置,还能满足将军的大欲——若是不才猜得不错,将军是想做下一任辽西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