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峻其人,桓景素有所知,目前正是徐州司马,领彭城太守。
上次赵固进攻豫州时,苏峻带兵从徐州,不远千里来援,令桓景很是感动,让他一度以为苏峻是豪侠之士,值得托付之人,遂将几千俘虏与赵固本人交予苏峻管理。
但后来,桓景才从徐州的探子处打听到,这些俘虏中军官被苏峻尽数屠杀,而士兵则全做了苦力:一方面是因为其辖地缺粮,另一方面则是借着杀人,以在一境之内立威。
在苏峻杀降的消息传出之后,彭城郡的坞堡主纷纷一改先前倨傲的姿态,向苏峻营中送来了粮食。这件事对桓景触动很大,虽说白起的时代就有杀降不祥的说法,但看来面对迫近的恐惧,坞堡主的反应还是相当真实。即使是这些士族,也会害怕狠人。
这种狠人,若是作为盟友,自当有大用;若是作为敌人,或许会很难缠。
苏峻初至徐州之时,不过是一个大号的流民帅。经过近两年的发展,已然隐隐在蔡豹治下的徐州,形成了一个独立王国,自行练兵,自行征粮,整个彭城郡内,都听命于他。甚至有人将苏峻和当初还是豫州司马的桓景做对比,在有些江东士人看来,竟然一时瑜亮。
也正因为苏峻部的独立性,他自行决定出兵,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睥睨大厅内众人,苏峻开始说起他的计划:
其一,徐州方面,是让蔡豹进军琅琊郡,苏峻自己攻打泰山郡的徐龛,待打下泰山郡,就会于枋头战场;
其二,豫州方面,则由豫兖联军攻枋头,如果能一举攻下最好,至少打得石虎不敢冒头;
其三,司州方面,桓景作为奇兵,从河内郡出发,绕过枋头一线,直接进攻魏郡邺城。
“我的计划便是如此,诸位可有意见?”苏峻语毕,桓景频频颔首——倒是和自己的计划也几乎并无二致。
蔡豹部软弱而数量充足,可以作为威慑而不能用于实战,所以令他进军琅琊,以震慑住青州的曹嶷。
祖逖和郗鉴的豫兖联军作为主力,可以进攻枋头,与石虎相持。若是石勒真的来援,也可以抵挡住攻势,不至于溃败。
而桓景自己兵少而精,又有位居黄河以北的河内郡,可以试着奇袭邺城。若是拿下则可,拿不下也可以全身而退,顺带牵制住石勒的兵力。
只是这里苏峻显然还有个小算盘,这是桓景先前没有考虑过的,他将收复泰山郡的战功留给了他自己。可以想象,等到此次北伐结束,蔡豹在琅琊蹉跎无功,而他苏峻得以收复一郡之地,在徐州内部的威望,又会出现此消彼长的变化。
看来苏峻的野心也不小,长期来看,此人必然会代替蔡豹,成为徐州的主政者。
“子高(苏峻字)真乃豪杰,计划亦是周全,可谓尽地利矣”,坐在上首的祖逖,见苏峻血气方刚,不禁赞许道。
但他眉头一蹙,又转而提出另一个问题。
“不过,石勒兼并鲜卑及王浚余部之后,兵众七八万人,我四州之军加起来也不过五六万人。若是石勒带兵来援,又当如何?”
“石勒兵多,更兼精锐,非我军所能敌”,桓景早就有了思考:“然而其兵并非能用在一处,这是我军所以可能取胜之关键。如果能够致信并州的刘公与段匹磾出兵延阻石勒,那么可以在石勒回军前拿下枋头。取了枋头要塞,扼守黄河两岸,则立于不败之地,可以徐图下一步。”
在王浚灭亡之前,桓景得到情报,说石勒打算与刘琨联合进攻王浚,这也是当初桓景并不打算发兵帮助王浚的原因之一,因为刘琨不是那么容易被说动的,而是需要事实的教育。
果然,在王浚灭亡之后,刘琨派兵拿下了原本属于王浚的中山、常山二郡,以为站稳了脚跟,却没想到被石勒派支雄带兵突袭,不仅尽失二郡之地,还折了不少兵马。
“善!”听闻桓景的计策,祖逖精神微微一振,露出喜悦的神色:“刘公前日致信于我:他已经深悔于误信石勒之言。而最近并州新获不少兵马,正是用武之时。”
原来,在拓跋猗卢死后,拓跋部分裂,其子拓跋六修南下投奔刘琨,刘琨于是得到了第一批兵马。而在段氏内部相争之后,段匹磾又西逃并州,这是并州得到的第二批兵马。
并州经过战乱,粮草不足,肯定养不起如此多的人。即使不谈大义,从最现实的角度看,刘琨也必须要尽快将他手上的军事势力,换成现实的土地。那么这个时候,刘琨肯定愿意全力出兵。
计划商议既定,然而如何协调还是大问题,众人又为这件事忧虑起来。
自河内之战以来,这是联军第一次多路同步行动。古时候没有电台,大军失期是常有的事情。非但桓景这个穿越者,座中所有人都没有几路大军协调的经验,到时候很容易打成一团烂仗。
“其实问题不在我们几路,而在于刘公能否按时出兵。”祖逖叹息道:“若是俱在一处,倒可以同心协力。但刘公远在晋阳,也不知道事到临头,会不会有别的心思。”
即使年轻时刘琨与祖逖曾是一起闻鸡起舞的好友,面对关键的抉择,也很难有绝对的信任。当初两人曾经约定,若天下大乱,则不要相会于中原。现在回过头来看,祖逖倒巴不得刘琨能尽快与自己接壤才是。
“在下以为,不可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其他人手中,即使是刘公也不行”,桓景猜到祖逖还在疑心刘琨会不会按时发兵:“所以,若是刘公不能按时出兵,那么我带着司州军士,则会代替刘公的角色。”
祖逖眼睛刚刚发亮,突然意识到桓景的意思是什么,不禁心头一颤:
“不可,我令你司州军士在邺城附近策应,只是袭扰石虎后方。为了牵制石勒,与之硬拼,就算拿下了枋头,我失一劲旅,又有何可取之处?”
桓景负手正色道:
“不,我不是说要硬拼。除了硬拼,还有别的方式,能够牵制石勒。”
“如何?”
“昔日关公北上襄樊,不过一城旅之得失,为何闹得华夏震动,魏武竟欲迁都?乃是因为中原思汉者众,故而关公一呼,而民变应者自南阳至于许昌。”
“你是说,要利用河北之民心?”祖逖审视着盯着桓景。
“正是!”
祖逖摇头:这个计划虽然听起来很令人振奋,但他对石勒在河北的所为还是清醒的。两年以来,石勒在河北劝农桑,兴学校,优待士人,在当地晋人士族之中并非完全不得民心。
“石勒不比魏武;而我朝不比炎汉。如何得知必然成功?”
“我当然有内应,只是不值得在这里说罢了。别忘了,对于士族,我的了解不及诸位;而对于流民,可能诸位的了解皆不如我。”
见桓景讳莫如深,祖逖明白不应该在大庭广众之下透露这些信息。而且先前桓景极少失算,他既然如此自信,必然是考虑到了自己的顾虑。
“行!那么,若是刘公不能成行,请足下务必担起牵制石勒的重担。只是,足下还需要加兵么?”
“不必了,司州本部兵马一万五千人足矣!”
众人啧啧称奇,将信将疑。不过刘琨大概率是能成行的,而且损失的司州军士,又不是自己。所以也就没有人再去劝阻。
桓景见众人没有反对,笑了。他其实还有半句话没有说,现在也不必说了:破坏总比建设容易,之所以能够确定成功,是因为他在从河北来的流民的汇报之中,知道了石勒统治方式的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