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元年十月末,冬天来得分外地早,黄河已然上冻。
朔风之下,枋头城上,望着千里冰封的大河,石虎并无什么诗兴,只是在城头饮酒,感慨自己不受叔父重视。两年多了,石勒只是让自己防守南面不堪一击的中原人,却不许他参与北上迎击王浚的鲜卑铁骑。
带着这支偏师,只合与祖逖缠斗,却如何得以建功?
而且好不容易将邺城附近的杂胡集合起来,训练出了一支能战的队伍。叔父又以北上进攻王浚为由,将其中大半抽调开去。此时城内城外的己方军队不过四千余人而已。
眼看着冻结的河面,他又将杯中美酒饮尽:若是此时自己手中握着的是老营精锐及幽州铁骑,当率此劲旅南下,横扫中原羸弱之旅,勒马于长江边上,岂不快哉?
一阵疾风忽起,将城头大旗折断。那旗帜吱呀一声,从城头坠下。
石虎惊起,起身向南望去,只见绯红的朝霞之下,河面上密密麻麻的晋军如蚁聚,正自东南而来。晋军行军有条不紊,只在嶙峋突起的冰块分开,旋即又合拢,简直如江水一般,在封冻的河面上流过。
“少将军!泰山郡来信!”
石虎一怔,颤抖着打开了送来的信笺,送到一旁晋人文士手上:“念一念,说的什么?”
那文士素知石虎手段,不敢怠慢,如实报来。
泰山郡的徐龛遭遇徐州来的军队进攻,先是向曹嶷求救,而然曹嶷全力防备琅琊郡蔡豹率领的徐州军主力,并不愿意出兵援救徐龛。
不得已,徐龛只得出泰山郡,独自面对苏峻的军队,匆匆交战之后,惨遭大破。一时间属下都在讨论苏峻在击败赵固时杀降的事情,人人自危。加上苏峻也放出消息,承诺若是此时投降则不杀,若是破城即便投降也饶不了,于是徐龛爽快地投降了。
“哼,这墙头草!”石虎叉着腰,在隆冬天气中,额头上却沁出了汗珠:“若是改日南征,一定要先剐了此人。”
众人不敢回应,只是低头等候石虎的号令。
“闭城!不许一个进来!”
“城外友军怎么办?城中止三千人,尚有千余在汲郡打草谷……”副将桃豹鼓着胆子质疑。
“三千人足矣!”石虎手扶着墙垛,强支着:“至于城外友军,谁知他们是否叛变?一律作敌军论处!”
不过两个时辰,晋军就大半渡过黄河,从四面围住城池。石虎只是闭城不出,而晋军也不急于攻城,只是在城外扎营伐木,营造攻城器械。
几日之后,正在邺城练兵的石勒也收到了石虎的求救。
“……愿将军急领大军南向,以救枋头于水火,顿首顿首。”
张宾念完信,石虎捋一捋胡须,仔细地看了看挂在中军帐中的皮制地图,目光停留在并州与冀州交界处的常山、中山二郡:
“果如右侯所料,直至此时,晋人方才出兵。南边出兵,加之刘琨那腐儒得了段匹磾的兵马,必然有所策应。幸亏已经从蓟城回到邺城,否则腹地有失。”
他手中摩挲着马鞭,忽地指在图上一处:“段末柸可至广昌否?”
广昌乃代郡与范阳之间的一处城池,此前一直为王浚所有,是王浚与拓跋部鲜卑势力的交界处。从前为了获得拓跋猗卢的支持,刘琨让拓跋部得以在代郡定居。而因为忌惮拓跋部的兵力,王浚一直在此地重兵把守,后来此地兵马全部投降了石勒。
张宾拱手道:“十日前段末柸来信称从范阳出发,想来此时已至广昌。”
石勒负手来回踱步少顷,忽然挥臂道:
“派人传令给段末柸,要他带着段部北掠代郡以获补给,但不要停留。”
众谋臣武将先前以为石勒让段部至广昌,只是为了防备刘琨从侧翼袭击,没想到他胃口如此之大,竟然选择主动出击。可是众人皆知,段部也并非善类,若是任其坐大,恐怕会超出控制。
程遐趋近,眼神中有些不安:
“那么要段部鲜卑去哪儿呢?”
石勒停顿片刻:
“直接向西疾行至雁门。在那之后,只要刘琨无备,就让他向南进发,一直攻向太原郡。”
说到这里,程遐倒吸一口凉气,终于明白石勒所想的是什么了,竟然是想让段部担起直指晋阳的重任,不禁愈发担心段部难制。
“倒不如让段部来邺城会和……令段部独立行动,恐怕并非上策。臣怕段部并非我军所能信任,若是这些地盘尽归了段末柸……”
“怕什么?”石勒不假思索:“段末柸胸无大志,不过盯着辽西段部的三瓜两枣,又得位不正,只要段匹磾还在刘琨处,就会死心塌地为我军进攻并州。”
众人恍然,段末柸恐怕才是最想进攻刘琨的那个。而段末柸在段部并没有绝对的权威,即使吃下了代郡、雁门,也拿不住,何况此二郡都在辽西的千里之外。
“若无异议,全军从魏郡出发,直扣上党郡的壶关。只要破了壶关,晋阳就在眼前。”
众人面面相觑:这又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决定。毕竟先前大家都以为屯兵邺城,是为了防备桓景与刘琨在南线联合,顺带随时接应枋头的石虎,可是没有想到石勒想的,却是主动进攻刘琨。
“方才令段部经代郡攻雁门,众人先前皆不知;而如今要攻上党,又不报知诸位”,夔安想起这几天张宾频繁出入石勒中军帐中,于是劝谏道:“如此大事,为何将军先前不说一声,而只是秘密与张宾商谈,岂不闻兼听则明……”
“正是事涉机密,邺城晋人又多,所以恐桓景、刘琨的耳目罢了。”石勒笑着说:“何况诸君皆不及右侯,我亲信之,又有何不可?”
“将军”,夔安又提了一嘴:“可是刘琨必然倾全力进攻中山、常山,以收取先前我们允诺给他的土地,这是在我们的腹地插下了一把刀子!”
“他刘琨捅我腹,我直接掏他心”,石勒心意已决:“中山、常山人口众多,确实算是腹部膏腴之地。可我们进军晋阳,乃是刘琨的腹心之地,倒要看看谁先回防!”
夔安哑口无言,众人也知道若是连夔安也说不动,那其他人自然也说不动石勒按兵不动,出征已是必然之事了。
“我只是担心此去并州,少将军在枋头孤立无援……”
此时,夔安终于想起这次商议的起因,是石虎的求救信。
“不用担心我那侄子,枋头城防坚固,军粮足足能撑一整年。正好拖住祖逖。”
“可是若是少将军投降了?这可是将军的亲侄子啊……”
“那孩子素来暴虐,连带他练出来的那些兵也是如此,这些人都知道,投降之后必然没有好下场,所以必然死守。一处要地,就要由敢于死守的将领来守卫。”
“可若是城陷?将军的亲侄子……”
“枋头有敢于死守的将领和士兵,城防坚固,又不缺粮,何愁守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