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景带着新军全军从朝歌向北疾行两日,抵达邺城城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只看得到城头微微的火光。
先前派去城中的细作还没有回,也不知道李头是否能带着城中流民起事。但桓景知道,不能把宝押在其他人身上。虽说过去和李头有过交道,似乎也并不是一个反复无常之人,但这乱世之中,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任何人。
此战即使没有内应也必须拿下。
城中唯有千余守军,面对桓景万余大军,似乎只有投降一途。然而,桓景早就得到李头的情报,虽然守城军士兵少,但都为“国人”。在石勒华夷分治之后,“国人”有了归属感,确实会死战到底。
那么强攻呢?
作为曹魏五都之一,邺城城坚,引南面的漳河为护城河,又被石勒修缮过,看起来是固若金汤;面对存着死志的敌人,若是强攻,恐怕得不偿失。
然而没有不破的坚城:
按冉良之前所说:李头提供了三个信息。
其一:城东南有缺口,被修缮过,可是修缮得并不好。
其二:邺城城北城墙段过于平直,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其三:在极端情况下,城中流民愿意冒死冲开城门。
对于第三点,桓景当然不会愿意让城中流民出现这么大的牺牲。然而这说明城中已有民心可用,多少是个好消息。关键看怎么运用第一第二点,至于城内民心,只是添头而已。如果城中流民起事,则为意外之喜,但并不足恃。
当夜,借着夜幕笼罩,燕燕带着新军的匠人们摸黑来到城墙下勘察。
在家中闲居两年之后,作为军中最得匠器之妙者,她闲不住再次上阵。不过桓景还是担心她有所闪失,却是让她执行勘测之责。毕竟城中守军兵少,只是隔着护城河巡逻,即使能发现新军的匠人,也无法出击。
在月光之下,护城河波光粼粼,可以看见邺城东南角一处与四周的颜色不一,隐隐有一处缺口。
“果然,是生土。”
邺城是夯土城墙。夯土分为生土与熟土两种。熟土工序较为复杂,需要经过发酵,烧制等步骤,并混入石灰与糯米汁混筑,最后才是夯筑。而生土则只需夯筑一个步骤,工序简单。石勒攻破邺城,一开始也没有久居的打算,所以城墙中的缺口,是用生土简单夯筑填补的。
燕燕得知情况,就匆匆回营禀报丈夫。桓景沉默了一下,随即应道:
“生土有什么缺点么?”
“生土不能泡水。”
原来虽然生土夯筑速度快,缺陷也很明显,不能泡水。幸好北方雨水并不充沛,石勒军似乎也只是随时修缮生土城墙段,勉强维持而已——毕竟城外已经有了一道护城河了,而在幽州与冀州,谁又能够突袭如此固若金汤的城市呢?
即使知道城墙有缺陷,依然难以利用。难道还是得强攻不成?
水、水、水,到底去哪儿找水呢?
桓景怔了片刻,然后一时喜上眉梢:“水?护城河里不有的是么?”
第二日,清晨,当邺城守城军士醒来时,只见护城河外,已经密密麻麻围了一圈晋军了。
守军将官是石勒好友郭敬,因其值得信任,故命他在城中留守。此时正在城南,桓景见他已至城头,先是命人与之喊话:
“石勒已弃尔而走,不要再做无谓抵抗!”
“吾受石将军厚恩,不降!”
随即,箭矢立刻汇集于城头。桓景没有废话,直接命人对城墙上射击,守军赶紧缩回垛墙后面。如是连续射击之下,守军一时被打得不敢抬头,只敢透过城墙上望孔,查看城下战况。
只见城南有一支匠人在护城河上放入小舟,随后几条小舟横着排成一列,不过一日之内,城北也传来消息,从南北两个方向,护城河上出现了数架浮桥。其中北面城墙因其平直,其外护城河上浮桥尤多。
如是直到日暮,晋军弓矢暂歇,而浮桥已成,匠人各自回营。
虽然晋军筑好浮桥,但郭敬并不忧虑,毕竟浮桥上能够同时通过的军队数量有限,是无法蚁附进攻的。如果只是攻击几个点,自己这点兵是够用的。
次日清晨,天还未明,映入郭敬眼帘的,又是隔岸成群的晋军和不间断的箭雨。
突然鼓角声大起,郭敬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军士一手举盾牌,一手抄着铁锹、铁铲从浮桥上快速通过,来到城墙下射击死角,也不知是为了干啥。而自己因为被城下弓矢压制,一时无法还击。
若是先登,那么手下的胡羯士兵足够在城垛后面守住城头;但为何晋军带着铁锹、铁铲呢?
难道是挖地道?可是地道工程需要数日才能完工。而自己在城内已经挖好了阻断的壕沟,日日巡逻,就是为了防地道,似乎不必忧虑。
“北面,北面才是总攻!”突然有士卒传来北面城墙消息,北面有大量骑兵云集,一时沙尘漫天。
哈,明白了,原来只是假借挖地道来佯攻,而主力则是进攻城墙平直的城北。郭敬思索片刻,就立刻遣主力北上御敌,自己则亲自留在城南压阵。
在郭敬看来,这不过是对石勒攻蒙城、破苟曦的拙劣模仿:以骑兵快速抵达城下,随后以绳索强行蚁附攀援,这确实是以多击少以攻无备之敌的好办法,通过马匹输送,可以补足浮桥数量的缺陷,将大批士卒快速运输到城下。
可惜自己早已有备,即使桓景在城墙上能够立足,也必然损失惨重,这样自己到时候逃出去,至少对石勒有个交代了。
可是将军队派去北面之后,却许久没有等来回复的消息。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才有士卒归来报命。
“城北守得如何?”
“城北骑兵两千余,只是在护城河对岸盘旋,并未有攻城迹象。”
真是咄咄怪事,难不成只是立威而已?可自己又岂会被这点骑兵吓到?他思索片刻,以为自己终于看透了桓景的计策:
“这大概是疲兵之计,不要松懈,继续防备北面。”
郭敬不知道“狼来了”的故事,但是长期佯装进攻,让守军放松警惕,历史上是有许多战例的。
“可若是佯攻,实则进攻南面?”
“骑兵都是军中精锐,哪有用精锐来佯攻的?何况南面目前除了城下那几个工兵在挖地道而外,并未有异动。地道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日完工,且先去防北面。”
士卒称诺而去,郭敬舒了一口气。
整日之内,北面晋军都不过在严格地执行疲兵之计,并不靠近城墙。而城南的少数晋军工兵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在城墙下干什么。
可恨这些工兵俱在城下死角,自己观察不到,又不敢出城,只能任其挖好地道。待其通过地道入城,自己就可以守株待兔,在城内壕沟截获这些突袭的家伙。
第三日,整日无事。
郭敬甚至都想搬去北面:靠着城南这点工兵,晋军搞不出来什么名堂,倒不如防备晋军骑兵的动向。
第四日凌晨,郭敬正在安眠,突然被城南传来的一声巨响唤醒了。
“搞什么鬼?是砸城门吗?快派人下去看看!”
城门处已经用滚木塞住了,应该不会有失,但还是需要验证一番。
冒着弓矢,守军的敢死者缒城而出。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卒气喘吁吁地回报:“晋军正趁夜将攻城锤运过了河,正用攻城锤砸墙呢!”
哼!攻城锤如何砸得开夯土城墙?郭敬不禁失笑:“不要理会他!”
接下来,又是几声巨响,郭敬只当晋军在敲钟,并不惊慌。
他确实知道城南晋军工兵所在之处是夯的生土,可是即使生土也厚实之至,仅凭攻城锤如何撞得开?
这时又是一声巨响,只是这次响声尤其大,还伴随着瓦砾崩解的声音。郭敬开始没有来由地担忧起来。他不由得起身,登上了城楼,却迎面撞上一个神色慌张的士卒。
“将,将军。城墙被锤破了。”
郭敬大惊,在指引之下来到城墙崩坏之处,冒着箭雨下瞰——
只见一条小水沟,赫然从护城河引向了城墙断处,这正是晋军工兵这几日的劳作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