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一破,城中守军就如被砸开龟壳的乌龟一般。毕竟众寡悬殊,军心大失之下,很难再有抵抗之力。城墙上显然是守不住了,晋军已然经过缺口鱼贯而入城,于是守军也纷纷从城墙上撤下,向北奔逃。
不过以邺城之大,有内外城之分,此时还有与北面城墙相连的内城可以坚守。若是在彼处撑到石勒率军回援,亦是一个办法。
于是,在命城南守军殿后之后,郭敬带着少数亲信,匆匆沿城中奔赴城北,那儿还有最后几百主力,靠着最后一些兵力,或许能够守住内城。
可是郭敬出发之后,行至一半,突然城中四面火起,喊声大作。他此时还不知道,是李头带着城中流民借机起事了,只知城中也有敌人,一时进退失据。
“盗匪四起,街市阻塞,奈何?”左右失了主意。
他已经如惊弓之鸟一般:“走小巷,绕开乱民。从速!从速!”
在胡羯兵勇在主街与流民奋力厮杀之际,他带着十余亲随沿小道而进。幸亏自己平日多在城中考察防务,知晓城中这条小巷,只需翻一道墙,就可绕开主街进入内城。这种荒僻小巷,即使是邺城人自己也很少知道,看来自己终于逃出生天了。
正当他做如是想时,突然后头一声梆子响处,待猛一回头,身后已经出现数十手持木棒的流民,而身前的矮墙上,出现了一排削尖的竹竿,他已经被城中起事之流民团团围住。
前无攀援之所,后有数十追兵,已是山穷水尽。见身边几个侍卫原先是郭敬家奴,现在既想跪下求饶,又碍于脸面不肯出头,没奈何间,郭敬叹了口气,率先拜伏跪地请降,于是余众尽降于城中流民。
而城北的胡羯军士聚集在内城,已经做好了垂死挣扎的准备,一时竟然斗志昂扬。晋军连获城中武库,粮仓,却只能在内城下形成相持。
“停下,敌军已存死志,欲作困兽之斗,急攻必然欲速不达。”桓景急忙叫停了指挥主攻的先锋王仲坚:“倒不如放着他先不攻,等到求生的欲念上来,自然会来投降。”
“可刺史战前不是说从速?”
“放心,方才城中主将已降,给我透了底:内城里面没有多少粮食,也没有水源,等他们两天,饥渴交加,加上一时之勇散去,又心怀恐惧,自然出降。”
从前和石虎、支雄这些石勒的部将交手时,桓景深知石勒手下胡羯士卒所能爆发出来的战斗力。当初支雄一支偏师能够在主将失联,敌军围攻之下不溃,看来这种军队不容小觑,强攻恐怕不会划算。
但胡羯士卒的这种战斗力并非天生使然,不过来源于过往生活的悲惨,和对被俘虏之后的恐惧。
当初在豫州审问石勒俘虏之时,桓景就了解到,这些羯胡之人最怕就是投降之后依然被发配去做奴隶。如今在石勒治下,他们可是堂堂正正的“国人”,怎么可能投降去做奴隶呢?何况谁知道投降之后,桓景会不会杀降?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此时城中唯有百余负隅顽抗的敌军,胜负已经昭然,倒不如试着劝降他们。最好竖立一些榜样,将来继续与羯胡之人作战的时候,再要劝降,就有了现成的例子。
这些士卒大都不过是在石勒回到河北之后才临时过来投奔的,倒也没什么罪大恶极的过往,不会像石虎的部下和石勒老营那样坚决。不过在敌军尚且存怀死志之时,劝也是劝不来的。
且以逸待劳,晾他一阵吧。
于是一夜之间,桓景只是命人围着内城,又是击鼓吹号,又是施放火箭,扰得内城中人心惶惶,也不知何时开始总攻。像熬鹰一般,如是折腾了一日两夜,新军却并未攻击内城。
第三日清晨,待桓景再来到城下时,推上城头出来骂阵的兵头早已疲惫不堪。
“若是投降,可保不死!”
“不降!”
兵头强自嘴硬,空气中却飘来一阵香味。此时一股南风突起,不过是平凡的豆羹气味,在守军看来却如佳肴一般。他的腹中轱辘地响了一声。
他向城下望去,只见晋军在城下竖起无数炉灶,香气也随风飘过来。
他还打算叫骂,可身后已经出现了争执的声音,城中军心已然开始动摇。
这时城中守将郭敬也出现了:“将士们,桓刺史做了承诺,若降可保不杀。”
内城上守军尚在迟疑间,郭敬又说道:“若论该死,我与石勒本有交情,然而大晋有德,除了石勒之外一律可以赦免。诸君初入行伍,亦无亲眷挂碍,何必为了石勒而死?况且投奔晋军,在司州多能分得几亩田地,为大晋守卫西疆,岂不比在河北混生混死舒服?”
此言一出,城头的军心愈发动摇了。
原来郭敬本并州大户,在年轻时与石勒相识,多次在石勒困厄时候予以资助和救济。后来在石勒发迹之后,因为与乞活军有勾连被石勒手下抓住,将要斩首之际,被石勒救下。两方算是互有恩信。
在守军看来,连作为石勒的亲信的郭敬,投降桓景都没事,就更别说他们这些方才入伙的家伙了。
于是在商议一番之后,内城的城门也缓缓打开了,百余衣着残破的守军抱头而出。新军将士上前检查并无携带武器之后,就列成三队,被领去新军灶上喝豆羹不题。
“郭将军好口才!”桓景夸赞道。
“还是桓刺史指教得当……”郭敬脸不变色地说道。
其实他早知自己凭借晋人的身份,从前在并州也算世家大族,在晋军处多半也能保个不死。上面赦死分田的一番话,全是桓景教他说的。至于从前年少时与石勒的交情,不过是作为大户的自觉,不值一提。只是没想到那个羯人少年记了那么久。
桓景耸了一下肩膀:他之所以赦免郭敬,倒也不是因为他什么大族的身份,完全是在以千金买马骨罢了。这种人得捏着鼻子养着,但万万不可重用。
在等待内城投降的三日之间,李头也已经借由河北流民间的渠道,致信襄国、邯郸、河间等地的流民首领。
同时,依照计划,新军一方面令李头传给各处流民自己将会给投降积极者分田的消息,一方面又散发各种早先印刷在新式纸张上的传单给各处坞堡主。
相信不久之后,石勒治下流民便会群起响应,遍地烽火之下,在得知邺城守将投降无事之后,石勒在河北的守将也会更加倾向投降,而非负隅顽抗。
那时祖逖也该攻下枋头了,两军合师一路北上,岂不是能威震幽燕?
可奇怪的是,这段时间,石勒却毫无反应。
桓景本以为石勒会迅速回援邺城,所以才不断派出斥候监视西北方向刚刚出发的石勒的动向。可前几日来,接到斥候来报,都是说石勒在攻打并州的壶关,今日刚刚传来攻克的消息。
自己攻邺城至今凡七八日,消息早就传到了并州,难道石勒真的会愚蠢到敞开了腹地让自己闹腾么?
壶关之后就是太原,难道石勒真想击破了刘琨再来回军?
可是刘琨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于是桓景又试探性地朝邯郸进发,邯郸的守将本是冀州刺史邵续手下的晋人郡守,守军比邺城还少,且都是新兵与当地坞主的家丁。在收到郭敬的劝降信之后,加之流民一起事,也顺势投降了桓景。
十五日之后,新军继续进占邯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