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空虚到什么地步?桓景心里几乎没底。
此次带了所有的精兵出征,留在司州的除了留守箕关的几百人之外,几乎全是新训练的流民新兵,而且河内郡的军队尤其少,几乎都聚集在怀县。
而将领方面,只有李矩留守在荥阳,还有邓岳负责黄河的防线,想必河内遇到进攻,就会收缩兵力回到河南固守,而放弃河内。
可是仅凭黄河防线守得住吗?要知道,此时离黄河上冻的时节过去了一个月,隆冬腊月,正是冰坚之时,石勒的人马完全可以踏冰而过,南下直指洛阳!
正当众人束手无策之计,卞壸小心翼翼地进言:
“若是立刻回援,邯郸到洛阳七百里,即使日行五十里,也要半个月方才能至司州。而那时我军人少,加之人困马乏,必然会被石勒大破。只能求祖公与苏司马从枋头撤下兵力,合兵之后或可一战。
“但即便如此,也胜负未知,而且整个司州,必然沦为战场,生灵涂炭。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知道了”,桓景示意卞壸静静,心中镇静下来,开始盘算起目前的出路。卞壸至少给了个保底的方案,只是看似四平八稳,实则是很亏的。
石勒之所以不回援,而是直插河内,正是料定了河内是桓景的必争之地。若是取了河内,石勒以后退可依黄河自守,进可直接跨河进攻洛阳,司州将永无宁日。
所以此时回援,是一个显然的选项。但若是从了,就是成全了石勒的战略意图,之后会被对手牵着鼻子走。石勒甚至可以乘着桓景回军,在路上埋伏一手,那么自己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若是不回援司州呢?
这时果然有人适时提议就地在河北住下:“我们军将不少曾经都是流民,随遇而安,河北又是个好地方,为何不直接就地住下?刺史司州的官儿当过,说不定朝廷再给封个冀州的官儿当当,不也挺好?”
这话说得过于随意,众人望过去,原来是陈昭之这个冒失鬼。人群中开始有了些喧嚷和不满的声音,想让这个莽夫赶紧闭嘴。
“不然,这并非是玩笑”,温峤适时出来辩解:“河北民殷国富,汉光武帝因之而成帝业,若是留给石勒,着实可惜。此番石勒弃其故地,正是天赐良机。既然将士们像陈校尉那样可以既来之则安之,那么就此住下,亦无不可。”
桓景听后,眉头紧皱。
温峤的献策,往往最为激进,但细想起来,却也有几分道理。自己部下多为流民出身,本来就没有什么挂念,留在河北似乎并无不可。
可是自己心里却有些担心,到底是在担心什么呢?
是坞堡主,是如何安抚并且管理世家大族。若是留在河北,一切又得重新开始。
依照温峤的点子,或许能够应付一时,可是那样自己许多根本的举措都作废了。这正是经营了两年的司州不可放弃的原因——它是自己的根据地,这是这个时代的温峤不可能知道的概念。
这两年里,司州的百姓不少刚刚学会认一些简单的字词,学会从官府的命令中读出信息,而不受士人对学识的垄断。
这两年里,司州已经没有了成形的坞堡主私兵势力,军队被统一到自己手上,征粮征兵畅无阻碍。
这两年里,附近的流民刚刚开始形成司州可以分到地这个共识,荒废已久的洛阳、荥阳、许昌等城池方才慢慢有了人气。
若是转移到河北,这些可喜的进展又将重归为零,损失比上一回从豫州转移到司州大多了。毕竟没有根据地,自己的一切改革都失去了依托,那么即使有一支强军,和流寇又有什么差别呢?
“太真此言差矣,司州经营已久,不可轻易放弃。”桓景下定了决心,司州一定得保住。
“石勒转战千里,亦无不可。”温峤反驳道。
“所以石勒一直是个流寇,直到其在河北扎根”,桓景心里了然,但还是换了一种这个时代人能够理解的说法:“太真可知汉末刘玄德之事乎?为何与诸葛孔明隆中对以前,此人屡战屡败?”
温峤摇摇头。
“在遇到诸葛孔明以前,刘玄德不过是个客兵首领,手下虽然兵强,有关张之勇,却漂泊无依。在赤壁之后,夺了半个荆州,孔明的治理、昭烈帝的仁德才有了施展的地盘。
“今日驻一地,明日再驻一地,永远只能为人所用,不可能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此语一出,温峤正欲张嘴,忽而止住,只是颔首——直到此时,他才完全确认,桓景心中还有更加宏大的想法。
他原先以为桓景不过是个一般意义上的晋室臣子,自己只是为他谋一个求生的路子。乱世朝不保夕,若是得到河北暂住,至少几年之内不用担心兵源和粮草。
然而桓景还另有所图,像刘备那样,有包举天下之心。这是温峤从前在刘琨身上从来没有见过的。
不,甚至用包举天下也不够形容:桓刺史要的,是实现一种全新的东西,至少是诸葛亮似的治理。是天理?还是王道?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无论如何,一定比单纯称王称霸更高的东西。
直到这一刻,温峤才完全丢掉了“若能被刘琨重新接纳,就回到晋阳”的想法,打算从此死心塌地地跟着桓景。
不过说到刘琨,他突然有了别的想法:
“桓刺史之见,太真明白了,确实是超出了在下的见解。不过听君一席话,在下倒是有了新的想法。”
“愿闻其详。”桓景见温峤被说服,舒了一口气:“却是有何妙计?”
“石勒对于河北熟悉之至。我们能够想到的,他肯定早就想到了。那么为何他石勒并不来救援河北?”
桓景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不是因为他救不了”,温峤手指穹顶:“而是因为我军未能触碰到他的要害,而他笃定河内与洛阳是我军的要害,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直插司州,吸引我军回军。那么越是如此,越不能回军。
“方才桓刺史所言,若要心怀天下,则必然有一处根据,而不能做流寇。石勒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在河北兴学校,拔擢士人,得到坞堡主的支持。
“那么他南下司州,也不可能是为了放弃河北进入司州久驻,所以他决不敢跨河攻洛阳,稍稍向他表示些回援的意思,石勒就会选择停留在河内以逸待劳!若是刺史能忍河内一时之失,那么主动权就在我军手上,我军击其要害,先忍不住的必然是他!”
桓景拍手称是:“可是石勒的要害在何处呢?”
“襄国,石勒的都城。桓刺史想必还记得并州刘公尚且被困在中山郡。我们此时全力进攻襄国,如果攻克之,就能北上接应刘琨。到时候以襄国为中心,冀州的中山、常山,直至南边的邯郸、邺城连成一片,我不信他石勒不回援!
“到了那时,祖公多半也攻克了枋头。那么我军就有了与之决战的实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