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县南面,黄河边,朔风凌冽。
五万军马沿河扎营,只待石勒一个命令就向南进发。然而到了这个时候,石勒却犹豫了,他已经想了整整一个晚上,但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桓景在后方攻破邺城的消息传来时,诸将都劝他放弃进攻并州,立马回援邺城和邯郸。石勒置之不理,而是命段末柸继续向晋阳进发,自己却过壶关向北,而后突然沿太行山南下,突然出现在怀县。
桓景果然无备,怀县不过三百多守军,经过一段短暂的激战就拿了下来。守军虽然也算勇猛,但显然未经充分训练,看来桓景是没有留任何余地,就倾巢而动。若是如此,洛阳一带必然空虚。
正是因为如此,先前劝石勒返回邺城的诸将,在此次顺利的攻城战之后,见司州防务如此空虚,加之段末柸在晋阳大捷消息的鼓舞,又都开始劝石勒继续向南,一举攻破洛阳。
然而这时,石勒却犹豫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直觉告诉他,不能越过黄河。桓景平日谨慎,如何这番如此冒失,难道是自己真的料中了对手,还是说这又是一个圈套?
虽说昨夜与张宾一番争辩,已经有了些眉目,但还是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程遐请见!”
“让他进来!”
程遐掀开帷帐,身后却是帐下群将。原来石勒整日不见来人,只是在帐中思考,已让军中众人开始不安。中间唯有张宾入见过一次,更是让程遐开始感到威胁。他不待众人入座,就在石勒身前席地而跽:
“将军需早做决断,要么进军洛阳,要么回师!停留在此地,迁延不进,却是为何?”
石勒一改平日的粗豪之气,只是细声说:
“该不该南下,我暂且没有主意。张宾昨夜传来消息,桓景北入襄国,置司州于不顾,想来必然在司州已经做足了准备……”
“便是我军不在河北住了,直入洛阳,在彼处安家又若何?”支雄实在忍耐不住:“当初能打破一次洛阳,今番便再破洛阳,又有何难处?”
孔苌也接过话头:“此时黄河结冰,正宜大军通过,西面尚有刘曜可以接应,是时候打断桓景的脊梁骨,让他翻不了身来!”
“左司马”,石勒严厉地盯着程遐:“你有何高见。”
程遐本来只是不想落在张宾后面,所以带着众人入见,此时脑中一片空白,自然哑口无言。
石勒不为所动,反而诡异得一笑,接着问众人:“若是破了洛阳,接下来又如何呢?”
帐下诸将沉默一时,接着纷乱地讨论起来,莫衷一是,营帐中一片嘈杂。
石勒仰头大笑,嘴上不说,心中却在感叹:张宾所料果然不差,自己与张宾的争辩,终究是自己输了。
原来昨夜石勒与张宾争辩,却是为的是否要南下渡河,以及渡河的目的。
石勒以为此番入司州,可以就地在洛阳住下,随后让段部鲜卑与桓景在河北两败俱伤,自己再以坞堡主拯救者的身份进入河北,以收渔利。
可张宾却力劝他不要南下,理由是好不容易在河北有了些基础,这样一来反而尽弃河北基业,实属不值。何况石勒诸将皆是流寇习气,即使在洛阳落脚,也住不久。
本来张宾几乎已经说动石勒,可这番话却令石勒有些抵触:几年下来,难道自己的部将没有一点长进?他们可不是什么流寇!
今日一看,张宾对诸将的观察果然不差,和当初在淮河之战一样,诸将内里还是如流寇一般,并无治理一地之心,这样可成不了基业!
石勒打断了诸将的讨论:
“我知道诸将都说南下抢掠司州,一方面可以吸引桓景回师决战;另一方面,又补给了军中粮草,是一石二鸟之计。然而我以为,桓景不会如此轻率,总会有后着。我军虽必取洛阳,但损失估计也不会小。
“河北民殷国富,又可北接段部鲜卑,方才获得如此基业,怎可轻易丢弃。如今晋阳都破了,却贪图洛阳这点小利,到时候黄河以北,可都要拱手让给段氏了!
“诸君可知,桓景已在攻打襄国。若是与在中山常山的刘琨连成一片,大事去矣!”
石勒的部下原本多是河北起家,后来也有不少在河北安家立业,此时家属俱在襄国。
若是像先前来报,说桓景只在邺城附近转悠,他们并不在意,可听说襄国被进攻,却立刻急了眼。
石勒观察着众人的表情,心中窃喜,看来诸将不会反对回师了。
“昨日与右侯长聊,直到今日才明白他的高明,成大事者,必有基业”,石勒轻捋虎须:“北上立刻回援襄国!诸君若无异议,即刻出发!”
“那么是直接奔赴襄国?”
石勒摇摇脑袋,目光盯着地图一处:
“不,桓景在襄国不会久留,游移不定,必攻其所必救,方可逮住机会与之决战。枋头离怀县路途不远,而且祖逖、苏峻围攻日久,士气沮丧,内里还有石虎那小子策应。
“最重要的是,哪怕是枋头城破了,也是我军占优。祖逖兵多,桓景兵少,若是全力进攻祖逖,桓景必然畏惧而不敢来援,所以是个各个击破的机会!”
石勒深知,此番南下的目的,已经达成,在自己的掩护下,自己取了上党郡,段末柸取了晋阳,刘琨基本完蛋了。
而下一步,在枋头关门打狗,将桓景牢牢锁死在黄河以北。
石勒要向北进军的号令发布之后,大军整日都怀县附近掳掠,待凑集了粮草之后,沿轵关径而东,浩浩荡荡地经过汲郡,直往枋头而去。
听到北上的命令,张宾也舒了口气:石勒显然已经采纳了他的建议。
除了希望石勒能稳固住一个地盘发展,他也有自己的算盘,一是河北是他老家,二是为了避免司州生灵涂炭。
他早就想好,河北幽并已是进取天下的基业,石勒没必要南下司州重新变成流寇,坏了自己的名声。
至于洛阳的防务松懈与否,他其实并不清楚,想来全力一击多半可以拿下;若不是桓景,石勒还真不会如此小心而不敢渡河。
当晚,他写了一封密信,私发桓景:“汉征东大将军勒即日北上,刺史亦为英雄,二虎相争,必有一死,不若与之相避于中原……”
桓景在五日之后接到信,立刻明白了。张宾语气如此肯定,可见石勒回援决心之坚决。
这时桓景来到襄国城下不久,刚刚试探性地进攻了几次。襄国不比邺城,石勒是当作首都来经营的,自然城池坚固,且有五千重兵把守。
顿兵坚城下,已是兵家之忌。而刘琨又无法南下,接应也无从谈起。倒是吸引石勒回援做得不错,石勒已然决定回师,那么接应在中山郡的刘琨已经毫无必要了。
于是桓景思虑片刻,决定也虚晃一枪,令桓宣带着一支偏师在襄国城下虚张声势,天天擂鼓吹号,并竖立旗帜,以稳住城中留守军士。城中军士见城下军队久久不去,不敢出城反击,而是立刻上报给正在从晋阳往襄国赶来的段末柸。段末柸以为桓景主力尚在襄国,于是不复南下,而是直奔襄国而去。
而在襄国的守军迟疑之际,桓景早已尽迁邺城附近归顺的民众往东南方向,皆由邺城邯郸一带流民武装护送,在李头和刘遐的带领下,绕开枋头向前不久刚刚被苏峻攻克的泰山郡而去。由于有枋头处大军抵在前面,这次行军是完全安全的。
到桓景接到石勒回师的消息时,邺城、邯郸之民已经迁徙了一大半。自己回军也就毫无拖累,唯一的问题是会不会有当地坞堡主不够识相,前来进攻自己,以向石勒邀赏。
所以对于当地的坞堡主,桓景的策略是,再次开动印刷机器和造纸机,由温峤起草,用连番的话术轰炸各处坞堡,让坞堡主们皆相信自己会在邺城一带久居,于是不敢妄动,反而捏着鼻子勉强交出了粮草存货。
一切准备就绪后,桓景带着大军连夜南下邺城,同时发函给围困枋头的祖逖、苏峻,称不日即将抵达枋头。
张宾本想让桓景与石勒错开,石勒本以为桓景会畏惧而逃,可他们都猜错了——桓景主动奔赴枋头,寻求联合祖逖,与石勒的主力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