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侯之后,众人喜悦。作为联军的统帅,祖逖的县侯自然没人质疑。而对于多数封疆大吏,关内侯已经是爵位的极限了,所以郗鉴和苏峻等人也没有异议。
若是一定要有异议,大概出在两处:首先徐州刺史蔡豹和司马苏峻职位高低不同,却同时领到了关内侯。其次,桓景北上打了一圈,纯粹功劳而言应当仅次于统领全局的祖逖,却只有一个关内侯。
当然,现在不是争功的时候,桓景真正担心的,倒是这些封赏会不会耽搁北伐的事情。毕竟受封之后,容易丧失继续进取的动力。何况这个钱凤显然是王敦的人,还不知道此番前来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是用这种糖衣炮弹阻挠北伐也说不定。
至于北伐不成对王敦有什么好处呢?当然是因为王敦不想江北这几州刺史坐大。如果祖逖和自己立下功劳,那么王敦在南方想要搞事情,就得掂量掂量轻重。
见众人喜悦,沈充沉吟一声,突然插进一句话:
“此次经过军中,向随行军将问起,听闻诸位还打算继续北伐,已经准备拔营了。确有此事否?”
诸将面面相觑,方才钱凤已经透了一点态度,就是朝廷不希望未经授意就北伐。但既然两位使节是来封赏的,诸将也打算把下一步军事行动瞒过去,这应该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可这个天子使节突然提起这茬,不知他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确有此事”,祖逖脸色严肃起来,语调也转冷:“这次北上进攻石勒,并未有朝廷授意,但江北四州自行其是已久,朝廷也没有什么援助,为何突然提起这档子事?”
“过去之事,既往不咎,可是朝廷还是希望能统合诸君。”沈充语气和缓:“以后的行动还得有朝廷来协调方可,否则朝廷就算想要援助,也不知诸位何时北征啊?”
“可是机不可失”,桓景担心祖逖过于顾虑朝廷的意见,赶紧帮祖逖回击沈充:“若是待天子使节回建康复命,这一来一回,石勒早就带着主力灭了刘公,回师邺城,恐怕城墙都早已修好……”
这时一声傲慢的长啸打断了桓景:
“小儿辈安敢妄言!”议事厅内众人望去,只见一人横眉冷对,却是王敦的参军钱凤,那个瘦子:“如此自行其是,真是目无朝廷!若是有失,又有谁能担责?你不过四郡之地,能担责否?”
“钱参军,我若战败,失的可是自己的地盘!”桓景反击道:“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哼!我看足下为的就是‘有所不受’吧!是当我大晋是汉末,当石勒是董卓,而足下则想做魏武么?”钱凤继续犯蠢相讥。
此言一出,一座皆惊,竟然无人想起为桓景解围。原来众人暂时只是乱世图存,还没有想过将眼下局面与汉末相比。如今钱凤戳破这层关节,倒是让人各自起了小心思。
“钱参军言过了,若是桓刺史想做曹操,那么岂不是把祖公当做了袁绍,可不能如此无礼”,沈充似是感到议事厅内焦灼的气息,赶紧做出安抚状:“诸位州牧也是公忠体国,本来我此行也只是为了封赏而已,不想闹成这个样子。”
他起身向厅内众人行礼:“不如这样,北征之事暂且搁置,待商议清楚之后,再北上,若何?毕竟开春之后,水运也方便。”
祖逖见沈充定下了调子,不好直接反对,于是顺水推舟:“再议,再议,今日大家都过于激动了,需要冷静冷静!”
会后,众人各回各营去了。
桓景憋了一肚子气:如果诸刺史团结一心,表态继续北伐,那么大事就成了,何至于迁延如此。再议?议个屁!迁延下去,等众人拿到了封赏,可就没人会支持继续北伐了。
不过,这也怪不了他们,豫兖徐三州的军将不像自己的部下那般粗通文字,看过一些道理,所以力克枋头之后,这些士卒已经师老兵疲。作为主将,无论郗鉴还是苏峻,都没有继续北上的心思。至于祖逖,虽然赞赏自己北上追击的想法,但他是统协全局之人,必然不能只看自己的意见。
倒是这个来搅局的钱凤,到底是什么来头?如果不是沈充好心解围,恐怕今天下不了台。桓景越想越气,突然想到,若是王敦的部下,估计也是史上有命之人。
他赶紧翻开张华留给他的《东晋门阀政治》,粗粗将王敦那几章看了一眼,忽然记起来,这个钱凤正是王敦的谋主。至于沈充呢?是不是可以联结之人?
他赶紧找到沈充的名字,却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信息:
原来沈充虽然出自江东土着,却也是王敦的人!而且钱凤还是沈充引荐给王敦的!
作为江东土着,司马睿一直以为吴兴沈氏和侨姓不和,所以打算用沈充来牵制王敦,却没想到让他成了王敦在司马睿一方的卧底。
之所以沈充和钱凤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想来是因为王敦知道北方诸位刺史和王敦看不上眼,索性让王敦的智囊钱凤也随行,故意扮演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角色,而令众人相信沈充。
这时,营外冉良来报:
“桓刺史,天子使节求访!”
桓景一惊,差点把书掉落在地上。他刚刚将书藏入柜中,沈充就撞了进来:
“今日钱参军多有冒犯,还望刺史见谅。”
“没什么,没什么,意见不一样罢了。”桓景表面应付,但心里既然知道沈充是王敦的人,不自觉地警惕起来,手也向腰间摸去,准备随时拔剑:“沈将军既为天子使节,必然有所主见,不妨说来。”
“不才以为,桓刺史少年英雄,锐意北上,实在是勇冠全军。可是其余诸位刺史皆为庸碌之辈,只知守着自己那点地盘,一群累赘罢了。”
桓景听着这番甜言蜜语,心中却暗自发寒:好个沈充,这是想将自己的态度试出来,若是发现自己和祖逖有矛盾,说出怨言,那么必然会从中利用。
“那么足下也是支持不才北伐的喽?”桓景试探着沈充的态度,看着他下一步的表演。
“那是自然,我与足下惺惺相惜,可惜天子之命在身,否则真想加入足下营中,为君长史。只是”
“请足下明示”,桓景知道沈充在玩那套欲言又止的把戏。
“足下若是不嫌弃,可否听我一言?”
“那是当然!”
“河北千里沃野,帝王之基。而使君拥司州劲卒,又以中原正朔为旗号,可以先自行去邺城、邯郸扎营。待足下做个表率之后,豫州兖州那些庸懦之辈,必然也会随足下进驻。而足下占得先机,并州、河北可尽有也。”
桓景猜到沈充在挑唆自己放弃盟友,自行进军,心想,如果换个自负的家伙,或许真会被劝动。不过,既然现在已经对方在明,自己在暗,倒是可以试探出一些东西。
他于是故意拿祖逖为名搪塞,倒要看看这家伙背后的王敦,对自己上司祖逖是什么态度:
“祖公乃都督四州诸军事,我怎可自行其是?”
“祖公年老,怎如足下少年英发?”沈充摇摇头:“何况……”
“足下不要卖关子了。”
“何况祖公信不过足下。”
“此话怎讲?”
“想来足下还不知道,祖公与天子素有联络”,沈充叹了口气,故作遗憾状:“此次封赏,爵位早已内定。足下功勋卓着,攻取邺城、邯郸,却仅仅封个关内侯,不才也为足下感到不公。”
祖逖与司马睿有联络,还没有报知过自己?听到这句话,桓景差点动摇了。若是如此,这就不是一般的嫌隙了。
可他转念一想,沈充从江东来此地,也需要不少时候,而爵位的决定又必然在这之前。自己北上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他如何在江东就能知道?
若不是一开始就怀疑沈充,自己还未必能立马发现这个漏洞。不管怎么说,沈充显然是想离间自己和祖逖,所以撒谎罢了。
不过戏还是要演下去,他叹了口气:“此是祖公营帐,足下话说得太多了,请回去吧。”
桓景做出一副被迫,但却非常想合作的姿态,将沈充从营帐中送出去。
之所以没有斩钉截铁地拒绝,因为自己一定还要摸清王敦想干什么;而且由于自己南边没有设防,所以暂时还只能假装和王敦友好,不能明牌对抗。
在送走沈充后,桓景静下心来一盘算,心里还是后怕。
沈充跟自己说的什么祖逖终究信不过自己这套话术,想必和祖逖、郗鉴、苏峻他们也说过。联军的军心经过他这番折腾,不知道要坏成什么样子。即使是继续北伐,恐怕如此各怀鬼胎之下,也会士气低迷。
而公开沈充的密谋,也没有好处。眼下,沈充是天子使节,而他和王敦的联系没有证据。如果自己将沈充对自己说的这些话抖出来,只会加深诸将之间的猜疑。
可是难道就坐视石勒安安稳稳地北上,将刘琨部截杀在中山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