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祖逖支援的马匹,桓景全军向北疾行,一路无论邺城还是邯郸都是空城,全无守备。当初石勒北撤的时候根本不敢在城中稍作停留,也就没有安置守军。
先前撤军之际,四近的坞堡主就被桓景逼着上缴了一次粮草;而石勒北归的时候,这些坞堡主又被刮了一道,石勒派石虎在这一带靠着武力威吓,彻彻底底、不留情面地将余粮收缴一空,为的是避免晋军的追击,和补贴自己的军用。
而石虎部一向在石勒军中军纪最差,借着征粮为名入坞堡大肆劫掠财物者也有之。但石勒知道自己侄子的部下在这次与南边晋军的拉锯中损失最大,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石勒先前两年在河北劝农桑、办学校挣来的好感,这一次给败了个精光。但更着急的是当地的坞堡主自己,财物尚且事小,现在除了撑过开春的粮草,他们手中已经是一点都不剩了。
所以新军哪怕只是在邯郸暂歇一日,进入营中求情者已经是络绎不绝。不过颇让坞堡主们松了一口气的是,新军这次北来,居然没有要一点粮草,反而还得了不少金银赏赐作为上次征粮的补偿。两害相权之下,这些坞堡主们原先对桓景的恶感倒是消却不少。
只是他们实在想不明白:这支大军吃什么呢?
其实桓景再次北上,确实冒了不少风险,其中最为迫切的就是粮草。豫州支援的麦子都被做成了胡饼,这种胡饼,就是后世所谓烤馕。乘着还没有开春,气候尚且干燥,这种烤馕存个十来天是毫无问题的。
而运输则多亏祖逖赞助了豫州军中所有的马匹,桓景命士兵将烤馕藏在马鞍下,于是在沈充眼皮子底下顺利掩饰过去了。
然而即便如此,仅仅只靠十来天的存粮也是冒险,所以中途只在邯郸暂歇一天,就径直向北而去。
至于取粮?到了襄国城下再说,先前还没有去那里征收过粮草,当地坞堡主存粮尚多。而石勒把当地作为基本盘,也有修筑粮仓囤积粮草。
于是,疾行数日之后,新军直抵襄国城下。留守襄国的守将闭门不出,桓景则命军队就地屯驻寻找粮草,并且不断打听北面常山战场的消息。
接着一天,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石勒的守将没有料到桓景来得如此之快,粮草还堆在粮草里面。新军于是直接攻下其中最大的一座粮仓,就地扎营。随后不断派出骑兵,骚扰烧毁各处粮仓。
坏消息则是,除了石勒在十余日之前与段末柸会和,出发前去征讨刘琨之外,并无新的消息,哪怕连个战场的逃兵都看不到。营中开始愈发焦躁起来。桓景打算等粮草补充完毕,再向北进发。
第二天,最开始是三三两两的骑兵,传回来的是刘琨在真定南面飞龙山与石勒大战的消息。桓景急忙讯问时,不少是在大战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做了逃兵,少数经历过大战的,职级比较低,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刘琨与石勒在飞龙山交战的,都是主力。
这次决战,自己终究是错过了,立刻赶赴战场援助肯定来不及了。但桓景并不打算立刻离开,留在此地,说不定还可以接应战场上战败的残部。何况,刘琨还不一定输呢。若是石勒和刘琨两败俱伤,到或许是个机会。
第三日,一支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骑兵,这些骑兵除了头盔尚在,基本已经弃甲而行,总共大约几十骑左右。他们来到桓景营外,不敢入内,只是在营外徘徊并大呼:
“桓公开门,我等自飞龙山而来,是大晋忠臣!是忠臣!”
领头的来人说着一口并不算标准的汉语。桓景心想,这大概是刘琨军中的鲜卑人,也不知职位如何。但既然是满身血污,说明经历过战斗,成建制地从战场撤出,则说明至少是了解一些情况的。
说来奇怪,这是桓景第一次被以“公”相称,桓景感到好奇,就带着亲随出营来迎。领头的那个鲜卑人见桓景一行人出营,立刻翻身下马便拜:
“刘公中了石贼的计策,我等自死地力战几死,不意能再见王师!”鲜卑人连连叩首,泣不成声:“鄙人拓跋郁律,与同族千余自飞龙山突围,只剩这么些人了。”
众人一愣,那人拜的却是桓景身旁的骑兵校尉高肃。想来拓跋郁律以为这个胡子花白的长者才是军中将领。高肃不禁失笑,待他起身,才缓缓地说:
“老夫只是司州军中骑兵队左尉高肃”,他指向一旁的桓景:“这位才是我们刺史。”
拓跋郁律猛一抬头,面色讶然:“原以为桓刺史中土英雄,屡立功勋,以为是年高德劭者,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
桓景有些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心中有些警惕起来:这也未必是真心之语。为了活命,人在屋檐下,可以做出任何事情,这些吹捧显然只是在恭维罢了——这个草原套马的汉子,倒也有油滑的一面。
“不必恭维了,足下从飞龙山来,还是说说刘公与辽西公的情况吧。他们现在在何处?我军还有无可能前往接应?”
拓跋郁律默然。
“是逃回真定了吗?”桓景身后陈昭之抢先问道,桓景赶紧用手肘朝后一顶,这厮才赶紧闭嘴不言。
桓景试探着问道:“刘公主力是向南还是向北去了?若是向南,离我军大约多远?”
拓跋郁律支支吾吾了半天,这才勉强说出口:“石贼使奸计诱我,我部骑兵勇猛无敌,未能遵守号令向前冲锋,刘公的军士见状也向前冲锋,刘公的大将箕澹也只好下达总攻的命令。不幸行至一半,滚木落石齐下,弓弩齐发,我军被拦腰截断,箕澹战死。我和几个亲随冲在最前,这才杀穿石贼军阵逃出。可是刘公和辽西公如何,鄙人着实不知。”
好啊,难怪这家伙犹犹豫豫不肯说话,又分外客气。原来刘琨之所以失败,拓跋郁律手下鲜卑骑兵率先莽撞冲锋,反倒是有不小责任。
但现在过去的都过去了,显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最了解石勒军队情况的正是这些莽夫,得仔细盘问清楚方可。
只是拓跋郁律一问三不知,大家都不知再要问,又该从何问起。
正犹豫间,桓景身后传来温峤的疑问:“飞龙山山谷有几个出口?”
“山谷为一河谷,我军自北口而来,沿河湾拐向东,我部正是从东口杀出。”
“山谷弯处,有无山阙?”
“南面山坡上有一处豁子,可行少数兵马,不宜大军通行。”
温峤与桓景对视一眼,桓景明白了。拓跋郁律都能看出来南山有缺口,刘琨的手下不可能看不出来。石勒是以歼灭刘琨为目的进攻的,肯定在河谷两端都布置了重兵,那么刘琨的一线生机,就在南山的缺口处。
“南山缺口却是通向何处?”
“不知。”
虽说又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但桓景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图景:若是刘琨残兵真从山谷逃出,那么是万万不敢回真定城了,也不敢像拓跋郁律这帮头铁的家伙一样,一路向东前往襄国。
那么飞龙山西南附近有点人烟的地方,应该是乐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