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分析刘琨残部可能往乐平城而去之后,桓景打算继续北上,试图打通与刘琨的联系。但部下明显已经不太乐意了。
第一个理由是劳师远征,部队鞭长莫及,即使赶到了乐平,乐平城小,刘琨的残兵疲弱,根本守不住。而带着刘琨那些残部逃走,所获甚小,而被石勒偷袭的风险极大,得不偿失;
第二个理由则是担心石勒再度南下,偷袭后方。虽然桓景与石勒交战不是没有取胜过。但新军中不少是到了司州之后加入的士兵。而自己自从离开豫州之后,还未和石勒主力真正硬拼过一仗,所以这些士卒心中对石勒还是心存恐惧。
桓景见还没人表态支持,而一旁的温峤一声不吭,想到温峤可是刘琨的外甥兼前谋士,应该也会支持自己去救刘琨吧。
“温太真,你以为要不要继续北上?”
“我倒不担心石勒偷袭,石勒粮仓中所获甚丰,我军接走刘琨残部之后,迅速退回河内,其间根本不用”
温峤叹了口气,却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反而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但是,使君此去,目的若何?”
“刘公是大晋司空,又是我军在北面的盟友,即使战败,我又岂能袖手旁观?再者,如果让石勒那样轻松地在获得了刘琨故地,他的力量就一天比一天强大,所以不可不救刘公。太真,我以为最想救刘公的,应该是你啊?”
“于私是如此,于公则未必”,温峤目光如炬:“且不说私情,也不说刘公该不该救。若是使君真的救出了刘公,又当如何处之?祖公、王大将军、乃至朝廷对刘公又当如何处之?”
周围诸将还没有品出这句话的意思,但桓景沉默了。
自己的所有部将谋臣,都对自己以司州刺史,一方军头相待。然而只有温峤最为特殊:先是作为使节,在自己手下时不发一策;而后来为刘琨所逐,不得已来投奔自己时,一上来,就写文章劝自己以天下为念。
在这等乱世,哪怕是自己也有时会闪过一丝念头:安身立命之所,一州之地足矣;或许待到祖逖去世之后,作为中原诸将的首领,就是这一辈子的天花板了。
但温峤来投奔自己,显然怀了更大的野心——他是真将自己当做主公来效忠了!
按照名分,刘琨虽然只拥有一州之地,但他的地位是大晋的司空,也就是说三公之一。而作为刘琨的盟友,段匹磾也有辽西公的爵位,是名义上段部鲜卑的统领。这两尊神仙,是桓景这个一州之主难以压制的。
是啊,你桓景不是应当以谋取天下为念吗?既然如此,救回刘琨之后,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刘琨并不擅长打仗,本部将士又被打散,加之文人习气重,是不可能作为一个好部下的,请他来,是为自己在祖逖之外再添一个领导吗?
而且即使你这次冒着被石勒击溃的风险救出他来,将来又当如何处置呢?
请他来自己军中?刘琨并不是闲得住的人,而且威望极高,那么还要像在豫州被迫分权给祖逖那样,分权给刘琨吗?即使刘琨愿意服从自己,他那些骄悍的属下愿意吗?
将刘琨送给朝廷?以刘琨的威望,加之其与王敦有宿怨,这不是把刘琨往火坑里面推吗?如果王敦等人为难刘琨,祖逖还能否做得住呢?所以,不光刘琨,整个东南也会因此而动荡起来。
这还只是刘琨而已,段匹磾还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呢!
但是,作为穿越者,桓景也比这个时代人更加清楚威望和人设在这个动荡时局下的重要性。
作为一个小小坞堡主起家的地头蛇势力,自己在短短几年内,居然经历了一次职位调动之后,还能如此迅速地握有一州之地。原因还是在于手下这支能打的军队,和撑起这支军队的流民。
如果不是先前在豫州、在司州留下了善待流民的名声,一开始就跟定琅琊王,定下了一个积极北伐的基调,自己是吸引不到如此多流民来归附的。而如果没有了流民,自己手下这支新军,就是无源之水。
甚至连温峤自己,之所以在被刘琨赶走之后能想到自己,也是因为自己先前积攒的名声。
不能因为怎么处理刘琨这种难题,就毁掉了先前的名声,那样自己和王浚之内的家伙还有什么区别?至于刘琨,之后怎么处理,是之后的事情了。
于是桓景决定力排众议:
“范……有先贤说过,先天下之忧而忧。方今乱世,重要的是人心,刘公是并州砥柱,以晋阳一地,在北方夷狄的包围中,坚持了晋人衣冠数年。如果连他都不能得到善终,北方百姓还怎么相信大晋的天下能保护他们?”
桓景决定了,哪怕只是把刘琨抢回来当个吉祥物,也是必要的。
见桓景如此坚定,温峤和诸将也没有再阻拦。军令如山,哪怕再疲倦,在桓景的命令下,大军也再次携干粮上马,向乐平城而去。
三日之后,待到新军先锋抵达乐平城下,只见一片战后的萧条景象。城外沟壑中多有死尸,沿途几无人烟,连树木也被砍伐一空,大概是有军队前来伐木打算制作云梯攻城。
城下尚有连片的空营,大约足以住下数千人。而城墙上则满目疮痍,到处都是火烧的痕迹。
直到前锋斥候接近城池,一个衣着褴褛的文官才扯着嗓子从垛墙后探出头来:
“不意竟能见王师!桓刺史来了,我们有救了。”
桓景偏头问向作为向导的拓跋郁律:“这城墙上的是何人?”
“他叫卢谌,是你们大晋成都王谋主卢志的儿子。”
桓景明白了:既然卢谌在此地,必然意味着自己料中了,刘琨的主力从战场上且战且退,来到了乐平城。虽说十不存一二,但是到底凭借城防,防下了石勒派来追击的先锋部队。
而那些城外扎营的石勒军不过数千人,见自己亲率大军赶到,就很识趣地撤离了。
在确认城中确实刘琨的残部后,他于是急忙带着亲卫来到城下。毕竟石勒的先锋探明情况之后,石勒若想灭掉刘琨的残部,必然来主力来追。
他在城门处勒马,仰面向卢谌拱手:
“诸君皆是勇者,如今可以松一口气了,都出来吧,我们一起撤回司州!”
“谢刺史大恩!”卢谌在城墙上还礼,面露喜色:“家父先前与在下离散,去了胡虏处,辅佐伪皇太弟刘乂。曾经寄来书信,说江北晋人足恃者,唯祖公与使君。今日一见,只恨没有早点来投奔使君啊。对了,刘乂在彼处安好?”
桓景听闻如此恭维,反而有些皱眉:此人方经大败,而且谈及先前被匈奴人俘虏去,后来又死于匈奴人内乱的父亲,竟然脸上毫无悲伤的意思,真是全无心肝。
“好得很,目前是我大晋归义侯。”桓景赶紧将话题拉回正事:“对了,刘公呢?他安好否?怎么不出来迎接呢?”
此来北上,接到刘琨是最重要的目标,也是最大的麻烦。刘琨的态度,是桓景最关心的事情。
不料卢谌一改嬉皮笑脸的神情,突然俯首掩面:“刘公他……”
桓景一惊,刘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一趟可就白白北上了。
“怎么了?”
这是城楼里面传来另一个雄浑的声音:
“刘公中伏力战,不幸重伤殉国了,目前并州军马由我辽西公段匹磾暂时代为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