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他……”卢谌一时语塞,只是低头啜泣道:“他……”
“刘公已经去了!有何不能说的!”城后传来一声怒斥:“为国捐躯,何悲之有?休作文人戚戚!”
桓景只见一个铠甲残破的将领登上城楼,全身是晋人打扮,只有一顶鲜卑鸡冠帽提示着来人的族裔。一个高大汉子跟在那将领后面,亦是全身甲胄,相貌孔武有力。
听到刘琨阵亡的消息,桓景心乱如麻。不光是感叹在这个时空,刘琨还是免不了一死。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桓景喃喃。
可惜在这个时空,刘琨是做不出这首诗了。不过也并非坏事,好歹是光荣地死在战场上,而不是被自己人所杀。
除了感叹刘琨之死外,桓景也是感叹事情出乎了自己预料。此行本来是为了解救刘琨回到司州,哪怕做个吉祥物也好,可没想到扑了个空,也不知道接下来和自己接洽的人靠不靠谱。
他在马上向城上将领行礼。
“足下莫非辽西公?久仰大名!”
看来来人正是段匹磾,目前段部鲜卑中仅存的亲晋派。而他身后那人,大概就是鲜卑人中出名的勇士,段文鸯。
“尔莫非桓刺史?幸甚!”段匹磾只是简短地回应了一声,语气冷淡。
“刘公既败,足下之兵尚存几何?”
“军中晋人,家皆在并州,尽数西逃矣;如今城中守军十有七八,乃是我段部鲜卑之人。”
原来乐平城在并州东端,刘琨的军士大多是并州人,见石勒军队势大,而刘琨又战死无人约束,早就四散回到家乡去了。而忠于段匹磾的鲜卑人知道逃出去之后反而会被段末柸追杀,没有退路,反而只能坚守乐平城。
见到此番光景,桓景叹了口气:救援虽然成功了,但却是最坏的一种成功。除了一个名声,和一群难以控制的鲜卑人,自己几乎什么也没有得到。
刘琨这一死,虽说免去了如何处理和刘琨间的地位问题,但刘琨的部下也散得差不多了,反倒是接盘了一堆鲜卑人。如何处理和段匹磾手下这些鲜卑人因此变成了一个麻烦事。
甚至可以说,如果刘琨尚在,还能约束住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现在这些人肯定不能为自己所制:勉强跟随自己南迁之后,少数晋人还可能看在温峤的份上跟随自己,但鲜卑人可就不一定了,或许只有祖逖才能镇住他们,或许连祖逖也制不住他们。
但是解救还是肯定得解救的,毕竟抗击石勒这件事情上,能多一点人是一点人。只是可以为盟,而不能指望他们听自己指挥罢了,桓景于是又向城楼处高喊:
“石勒虽然退兵,然而不久就会卷土重来,诸位不妨弃城与我南迁。”
“南迁可以”,段匹磾毫不客气地拿鞭指着桓景:“但尔要答应我段部鲜卑三事方可!”
“不妨直说。”
“难道见到个爽快人”,段匹磾大笑:“其一,不得与逆贼段末柸媾和!”
桓景心想:看来段匹磾的眼界不宽,还是盯着自己部族中的那些破事,对于鲜卑部族之外并无野心,这样之后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
“这点好办,石勒是我军死敌,段末柸既与石勒结为盟好,亦是我军死敌,怎么可能媾和呢?”
见桓景答应得很干脆,段匹磾于是说出第二个要求:
“其二,刘使君之部下,可自择去就;然而段部鲜卑之人,不得打散,只能听从我之调遣。”
段匹磾显然想在迁去南边之后,还保留着部落的建制。虽说桓景不情愿,但眼下为了让城中军士撤出,加上想到段匹磾本来也是与自己同级的一方诸侯,还是应允了。
“足下既为辽西公,段部鲜卑自当听令于足下,与我何干?”
“若与尔驻守司州,需得司州一郡之地作为藩属,将来收复辽西之后,再归还足下。”
这点听起来极难,毕竟桓景治下就五个郡,割出去一个也太不合理了。
但是,也没必要取自己的地来安置这些鲜卑人,将石勒的地盘许给这些鲜卑人,让他们和石勒争斗,亦是一件好事。
“如若足下部众不嫌弃,可以安置军马于汲郡,为司州北藩。我会向朝廷表足下为汲郡太守,如何?”
汲郡位于河北,东边就是邺城,可以随时威胁到石勒的腹地。这块地本来不属于桓景,而作为前线,现在几番拉锯之后,郡中百姓逃得差不多了,石勒也没法在此地建立稳固的统治。所以此地正适合漂泊无依的段部。
如果段部能挡住东北面石勒的进攻,那么自己就能全心对付西边的汉国了。
段匹磾扶着鸡冠帽沿,犹豫片刻,最终答应了:
“若能使我永为司州北藩,敢不为君效死力?”
桓景舒了口气,而乐平城的城门也缓缓打开,城中军民尽出,原来残军还有万余之数。虽然其中多是被裹挟的百姓,精锐战兵也不少。
众人担心石勒的追兵,不敢恋战,匆匆离开乐平城向南。
由于此行北上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仅让自己在河北数州的流民中声名大噪,而邺城和邯郸,除了当地的坞堡主外,也已经几乎成了白地——当地的流民基本在桓景掩护下回到了黄河以南。
等到了汲郡,桓景稍作停留,让段部在枋头北面的朝歌城住下,就与祖逖相会了。沈充和钱凤知道桓景已经追之不及,只是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狠话,就离开了。而苏峻则带兵返回了徐州,与蔡豹会和。留在此地的只有祖逖和郗鉴二人而已。
与祖逖、郗鉴痛饮一番后,桓景就率部西归河内。很久之后,这几个月和石勒的缠斗会被称为第一次北伐,然而处在这段历史中的各方,只是觉得事情终于暂时告一段落。黄河两岸的势力,都无力继续攻伐了——交战的区域收到了极大的破坏,不经过恢复,很难再次供养起几方的大军。
新军受到的损失相对较小,主要集中在一开始对邺城的围城战。然而长途征讨,其中逃散者极多。待回到朝歌的时候,已经有了两千人的减员。不过与此同时,段匹磾所部补上了人力的短板,提供了数千生力军。虽然这些军士只听段匹磾的调遣,但好歹自己短期不用担心北方来袭了。
新军向怀县缓缓而归,一路所见,尽是石勒先前南下,沿途破坏的惨状。所幸先前在河内的坞堡主们收纳了不少百姓避难。然而经此一劫,怀县县城中的百姓仅仅是十存一二了。
经过随军官吏统计,光挖出来可以辨认的骸骨的,就有万余人。桓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命令军队暂时停留怀县,就地收集遇难百姓的骸骨收葬,并且协助生还者重建怀县。
河北流民在李头、刘遐的带领下,也相随来到河内郡,此时正请求一个立锥之地,于是他们自发地担负起了埋葬此地居民的工作,将来就打算在此地长久住下了。
如果从完全冷峻无情的实用主义角度来看,桓景是损失了一些人口,但也正是为河北流民的到来腾出了位置。而石勒则是将邺城、邯郸一带的流民人口丢光,这一增一减之下,桓景似乎也没有亏。但不知为何,他心中还是烦闷之至。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虽然自己不可能保护所有人,但看见这么多无辜而死的人,还是令他感到自己失职。
而这时,几封谴责他失职的诏书也悄然传到了怀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