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说是诏书,必然是司马睿的手书了。
其实这不是最新的诏书了,原来在桓景私自带着全军从枋头出城时,沈充知道事不可制,就从枋头返回,却不去建康,而是直奔武昌郡(非今武昌)而去,先去拜谒王敦的营地,将北方的事情向王敦详述,最后总结称:
“祖公似服膺朝廷统制,然彼桓景桀骜难驯,非但目无大将军,亦目无朝廷,久恐生乱。”
和沈充预料的不同,一贯“性格简脱”的王敦听闻桓景私自出城救刘琨的消息并未大怒,而是露出一副早就料到的表情:
“桓景不过一棋子耳。祖士稚与刘越石交情甚笃,必欲救之,然而亦不能与朝廷翻脸,故推出了桓景来出头。总之,无论朝廷如何下诏惩罚桓景,桓景总在他祖逖的庇护之下,无非罚酒三杯了。”
沈充有些心急:“可若是如此,此行北上,若是桓景救了刘琨,岂不是我们前功尽弃了?”
在他看来,这次北上的目的,多是因为王敦与刘琨不和,想乘机搞死刘琨,去除一个朝敌兼私仇。如果刘琨被桓景救了,那么待到刘琨南下,作为大晋司空,其号召力可谓无匹。
王敦抚摸长髯,仰头大笑:
“有足下在枋头拖延数日,刘琨恐怕是逃不出来了。何况,没了军队的刘越石无非是一条丧家之犬,死不死都无所谓了,我又不是执着私怨之辈。至于祖逖他们去救刘琨,反而给我们留了口实,这是好事。”
沈充弯下腰来:“愿闻其详。”
“尔速去建康,报知天子祖逖、桓景行迹。朝中诸位侨姓文臣,已经足以遮蔽圣听,亦需同时上奏。即便天子真能明断,发现其实祖逖是忠于他的,恐怕以他孤家寡人,也抵不过铺天盖地的奏章。必然下诏谴责祖逖、桓景。
“至于之后,我军挥师北上,就能逼迫祖逖及桓景妥协。若能不费一兵一卒全取南阳及淮南之地以为缓冲,那么下一步照蛇公之计划就好。至于之后的事……”
沈充在建康时就常常听闻过蛇公的名声,于是压低了声音:“将军小心细作。”
王敦稍稍停顿片刻,确认了一番厅堂之内只有沈充而他二人而已,才说:
“蛇公此人迂直,真以为他那一套真能行于此大争之世?我不过是就着蛇公之势,联结江东侨姓罢了。天下须由强力之人统合,非我而谁?只要北方有变,祖逖不得脱,我就可乘势东进了。”
“那我此去……”沈充不解。
“至于足下,此番好好在建康为我活动就好,不要透出半点我有异志的意思。江州兵马强盛,朝廷也奈何不了我,以此为后盾,足下无需忧虑。”
沈充点点头,没再说话,施礼而去,直赴建康。
于是,等到桓景从乐平城回到怀县时,恰好看到了沈充在建康活动的结果,正是那几封诏书。
两封诏书是直接与桓景相关的,一封是严厉谴责桓景不服调遣擅自从枋头出兵;另一封则是下令削去桓景刚刚封赏不久的关内侯爵位,还说本意是要降为司州司马,但因为没有更好的人选,暂时让他代为司州刺史。
另一封诏书则是从祖逖那里转抄而来的。祖逖也因为御下不严而被问责,但并无实际的惩罚,只是减少了赏赐而已。
接诏之日,桓景请来屯驻怀县的众人商讨该如何解读。
“天子明晓事理,并未重罚。”在琅琊王时期,卞壸就是司马睿的从事中郎,所以猜到了司马睿的心思:“如今封疆之臣,侯不侯爵都差不多;我听闻,朝中现在谴责的奏章漫天都是,天子算是顶着压力,给使君您罚酒三杯了。”
见天子并没有实际责罚的意思,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不然,虽无实际责罚,其实是警告。”桓景此言一出,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王敦不可能又是遣使北上,又是让朝中群臣配合,搞这么大一个动作,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谴责的。这次的谴责之外,必然还有后手,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卞壸仔细一想,回应道:“若是说警告,倒也不无道理。诏中说,本意是降为江州司马,因为找不到人选才让使君暂代为司州刺史。其中暗示的是,如果再有违命之举,即使是天子也袒护不了了。”
“到底曾是天子身边人,呆子这回说得有理”,温峤也难得地赞同了一次卞壸:“天子圣明,既然暗示再有违命之举,那么就一定会有人想让使君有违命之举。我看此人不在北方,而在南方。”
桓景恍然大悟。温峤在暗示,王敦的策略应当是先逼着天子给自己以警告,然后再来主动寻衅。这样一来,自己若是迁延不从,那么就是抗命,会要削职;而若是与其交战,那么就成了天下之敌,祖逖也护不了他。
至于寻衅的地点,司州与王敦地盘的交界处,应当是荀崧所守的南阳。看来王敦应当是想废掉这个自己当初设立的缓冲区。
可惜怀县重建还需要人手,大军只能大多数屯驻于此,而自己在南面的防务本来就是空虚的。
南阳本来在伏牛山以南,看来是保不住,也就由他去吧,毕竟南阳、新野,本来也是荆州刺史的地盘,王敦取回可以说是名正言顺。可若是向王敦展示出了自己软弱的一面,让他敢于得寸进尺,那么之后南方就不是一个可靠的背面了。
商议许久,众人得出的结论是,还是得发一支精兵去南阳会会王敦。于是散会之后,怀县军中凑出了大约三千人马,桓景和众谋臣武将行了数日,方才赶到叶县,离南边的新野、南阳,只有一山之隔。
正当军队在叶县县城安营扎寨之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
“江州王大将军亲率大军五万,与荆州刺史王廙、梁州刺史周访会于南阳。南阳太守荀崧开城,被平迁至长沙。其军正往博望而来。”
上次南下荆州平定杜曾之后,桓景还占着荆州以北的叶县、博望。现在王敦若要收回去,自己凭借这三千人,要抢回博望,肯定是不可能了。唯一的补救,是让王敦明白自己是一根硬骨头。
现在要做的,是遣精兵把守住伏牛山关隘,然后把怀县那些人叫回来,现在王敦意向不明,哪怕他存了全取司州的心思,也并无不可能。
他吩咐冉良赶紧向北传令。可冉良才跑出营帐几步,他就后悔了,赶紧又将冉良叫了回来:
“不,怀县的兵不能动。王敦的兵来得急,即使此时全军南下,也来不及了。”
“那么刺史,该如何呢?”
“就地征兵。”
“叶县只有一些流民而已,怎么能抵挡住王敦?”冉良挠头。
“只是尽力暂时吓住王敦就行了。否则倒不如直接弃叶县而走,可叶县南边有伏牛山天险可守,若让王敦得了叶县,那么他的军队北上就畅然无阻了。
“必须守住此地,让王敦知道我们不是予取予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