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穿过密林,在山路上投下影子,周访的军队在小路上缓缓而行。树影之中隐约有影子闪过,军士们皆以为是猿猴,并不在意。
周访此次以襄阳防贼任重为由,并未带来全部战兵,不过是带了一些自己手下的精锐家兵和荆州本地军马合编为一处,共约五六千人,号为万人。然而即便如此,王敦还是对他颇为忌惮,毕竟周访在原来荆州军中威望高、势力大,现在又屯驻襄阳,在陶侃走后,现任荆州刺史王廙也未必完全压得住此人。
所以这次从博望出发过伏牛山,故意令周访从小路绕行,就是期望万一在小路遇伏,好和司州军马杀个两败俱伤。即使最终不败,也能因为损失来治他的罪,到时候在梁州刺史一职上换王家人就有了借口。
王敦的算盘打得很精,但周访也一眼看出了王敦的意图。所以这次走山路,周访的行军也是谨慎备至,总是让哨探先行,待确认未有伏兵之后,大军再迅速跟上。
如是缓缓行至山谷中段,斥候来报,前方司州军马正拦在山路中央。
周访仰面抚髥:从前陶侃离开时就和自己说过,司州桓景是个人物;既然如此,自己进军必然有所准备,现在一看,果然在山路上早有埋伏。
“刺史,强攻吗?”周访身后一将低语:“我军偏师,兵少,好在还算都是自己人。山路之上大家都施展不开,此间唯有勇者可以得胜,先手必得气势。”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毛宝。当初在陶侃攻江陵之战中,毛宝戴罪立了首功,后来陶侃离开荆州奔赴广州前,特意将他介绍给了周访,作为周访手下的辅佐。
“不用,让大家停下”,周访举起一支手,示意一旁小卒鸣金:“大家就地结阵!”
结阵的命令刚刚下达,山坡上突然也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一阵阵唢呐声在山间此起彼伏,尖利如鬼叫。而军队的后方,也是一阵阵呐喊——很显然,周访的这支杂牌部队已经是被三面包围了,正是最危险的处境。
“这样下去,要失先手了!”毛宝再次正色进谏,语气变得急促起来。
自从被陶侃起用之后,毛宝就将陶侃作为自己的再生之父;而陶侃走后,毛宝则把和陶侃差不多年岁的周访,当做了养父。所以见周访在狭窄的山路上结阵自守而感到焦急。
若是往时,真要战败,大不了逃命就是。可如今先前荆州兵马都是自己的战友,而领军的周访则是自己的养父,他不能不和这支军队共存亡。
但周访却云淡风轻:“若是讨贼,则当尽力一搏;然而此行并非讨贼,师出无名,不必卖命。”
毛宝早就观察到,周访此行北上一直兴致缺缺,和先前镇压杜曾时的主动判若两人。可是这毕竟是打仗,可管不得什么“师出有名”。
他一心只念着胜败:“兵者生死存亡之道,即使师出无名也得赢。”
周访听到毛宝这么说,反而一笑:“你以为老夫先前没有猜到他们会在此地埋伏一军?”
他见毛宝尚且疑惑,就将身子向后仰去,凑近毛宝的耳前:
“小子你是自己人,老夫就直说了。此行北上,不过是迫于大将军耳。我们的任务不是打赢此战,而是为了荆州军士——他们不该死在和司州军马的内讧之上。”
毛宝也是个聪明绝顶之人,立马就明白了周访的意思。本来进军就算交代了王大将军的任务了,不必有其余的动作。可王敦这次让他们走最危险的小路,就是想逼着原荆州军马和司州军马残杀而结怨。
所以,这仗从一开始就不该打。可是既然已经行至此处,在山间三路被围,而且从锣鼓唢呐声听起来,司州军马简直漫山遍野都是,这不是已经是必败的局面了吗?
前方司州军马并无动静,山坡上锣鼓声渐息,山谷开始寂静起来,甚至听得到鸟鸣。见到司州军马迟迟未动,毛宝再次劝周访主动进攻:
“可司州军马未必能放得过刺史……”
“放心”,周访声音压得更低了:“桓刺史不是趁人之危的人。在南阳时,我就向北寄去书信,约定好,若是遇见我军,各退一步。两军没有交战的必要。”
“可如何知道桓刺史不会趁人之危呢?”
周访轻叹一声:“毛硕真,说起来,你应该比老夫更加清楚。当初桓景能够为了南阳百姓之利益,南下解救和他毫不相干的荀崧,而与强大的杜曾结怨,你觉得他会是个背约的人么?何况背约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话音刚落,突然从山坡上一波箭雨齐射下来,荆州军马纷纷躲避。毛宝埋怨地看了一眼周访,觉得他真的老了,怎么会如此轻信桓景。但来不及抱怨了,他赶紧指挥各处军马四散躲避箭矢。
待箭雨过后,再清点人数时,确实连一个受伤的也没有。
“报毛将军,司州军射来的箭矢都没有箭头。”
“什么!”
“上面仅仅是绑了些纸片。”
毛宝抬头看了一眼周访,为自己方才的念头而羞愧:“读来!”
小卒收集来四处纸片,念出声来:
“荆州军听着,尔刺史与本州皆是晋臣,本无龃龉。审知诸位为王敦所迫,故无意相害,唯自卫耳。司州精兵八千,已散于山坡各处,且备有滚木落石,即时可下。刺史不忍晋人相攻,骨肉相残,故与尔二出路:
“其一,全师而还,此上策也!
“其二,以力拒战,则死不得其所也!”
有意思的是,这些纸片字迹几乎一模一样,哪怕是同一个人抄写也做不到如此工整。
毛宝望向周访的眼光,开始出现了叹服的神色:这个老头子什么都料到了,而自己才是那个愣头青。
“大家都知道我军困窘,如是退军就行了。”周访在马上打了个哈欠:“回去之后,老夫一人扛下罪责即可。何况此时在绝境议和退军,可不是畏战。”
毛宝明白了,如果周访一开始迁延不进,那么王敦就会怀疑整个荆州军的忠诚,开始在其中展开像对陶侃余部那样的清洗,所以周访必须表现得足够听话。而这次到底是和司州军打了照面,除了周访必须担下指挥失当的罪名之外,倒是足够向王敦交代了。
于是,周访率领的这支偏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来,莫名其妙地离开了,中间并未有一战,只是在山谷之中留下了足迹。
望着周访军队远去的背影,统领山谷前方部队的李矩,和山坡上伏军的桓宣同时松了口气,尤其是桓宣。原来在三千精锐之中,桓景只分了一千人给桓宣去做伏军,其余两千人则严守道路。
可是,为什么周访能看到五六千人的规模呢?这就是靠了临时在叶县征用的民众了。山坡上树林荫蔽,本来就看不清多少人。桓宣让这么多民众齐声发喊,敲锣打鼓,光是听起来就人多,确实吓唬住了荆州军马。
当天收兵之后,李矩对桓宣说:
“人言周访善战,以我观之,不过是一个胆小鬼罢了。”
桓宣心里却是了然:先前哥哥为了安抚他担任最危险的一路伏军首领,和他早就说过了与周访有约的事情。但这事除了他和哥哥,没有别人知道,包括李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