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与桓景一直相持到正午饭时,才各自回营,其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各自夸耀兵势,并不轻进。王敦方才回军中不久,就听到队伍最后一个小兵来报:
“报!周刺史见小路守备森严,退兵了!”
王敦此时方才获得周访从小路退兵的消息,不禁愕然。周访虽然兵少,但好歹也是荆州名将,若不是敌方有足够的优势,怎么会自行退兵?
“看来司州的主力已经尽在此处了。”王敦放下手中浆食,回顾钱凤,似乎在拷问他。
钱凤避开王敦凌厉的眼神,咬着牙说:“项伯先前说桓景主力尽在怀县,可见是误报,项伯之言不可尽信也。”
王敦探询地打量了一眼钱凤:项伯是祖逖军中一个两人皆知的线人之化名,此人只和蛇公有所联系,故而即使是王敦也只是知道此人和祖逖关系甚密而已。如此神秘之人,情报确实不排除有误的可能。
然而钱凤所说就一定可信吗?会不会是钱凤自己在甩锅?不可能,钱凤寒士出身,离开自己就是一条狗耳,是不可能背叛自己的。
那么会不会是蛇公故意给自己假情报,设了个套让自己跳?不行,自己想得太多了。
无论如何,桓景本人守在伏牛山大路,又防备森严,可见必是主力。而即便如此,桓景的偏师还能在小路吓退周访,可见其全军已至。如果两军发生冲突,那么就意味着自己和司州、乃至整个河南江北的四州全面开战。
他可并不想开战:从桓景手上讹诈些好处也罢,一旦开战,变数就太多了。
那么此时只能是撤军了。
他沉吟片刻,向钱凤做了个手势:“未必,说不定桓景早就知道我军要北上,真的全军急行军赶来了?”
“大将军,你是说?”
“桓景在我军中有探子。”王敦一拍大腿:“敌在暗,我在明,彼以有备,不可图也。”
至于探子是谁呢?周访如此诡异地退兵,或许早就与桓景有所联系;但更可怕的是,万一江州的自己人也被渗透了呢?
看来此次只能和桓景争南阳,而不能染指司州了。但转念一想,王敦觉得倒也不亏:周访是地方实力派,他之前一直不好轻易处罚;此次终于可以以不遵军令为名,先将他从梁州刺史之位上除掉了。
何况桓景即使全军在此,从实力上,也敌不过自己的大军。乘着这股势,至少和桓景签个全取南阳之地的约是不难的。
“退兵,但需要和桓景盟誓!”
半个时辰之后,江州军中鼓吹齐名,一个传令兵来到桓景营前:“大将军午食毕,欲与刺史营前一叙!”
此时桓景也接到了桓宣和李矩的来报,果然周访依约退走,心中顿时有了底气。王敦不过是想借周访来试探他们,现在周访已经退兵,那么这次试探足以让王敦相信,自己已经将司州全军带到伏牛山——即便自己手下能战者只有三千。
王敦先前以对刘琨的定性来试探自己,发现自己不吃软;小路周访被逼退又可以告诉王敦,他也不吃硬。软硬不吃的情况下,王敦又不敢进兵,没奈何间,只能签约维持现状了。
果然,王敦亲自再度骑马翩翩前来,说的正是签约盟誓的事情。
“桓刺史,司州与荆州本是近邻,应当互相协助。吾特为吾弟来调解荆州司州,以期共抗逆虏。南阳之地,乃至叶县,本来是荆州之地,自当由荆州刺史管辖。足下以为如何?”
桓景正色道:
“南阳之事,听凭大将军处置。然而如此则荆州广大,不便管理。叶县在伏牛山以北,不若划山而治,伏牛山以北,尽归我属,而伏牛山以南,则归荆州王刺史管辖,若何?”
“那是……”这算是王敦可以接受的一个条款,他正想赞同。
“诶,大将军,小人还没说完”,桓景打断了正要继续说:“而且我军在北,直面胡虏,还望大将军能让荆州王刺史好生照应照应。”
“却当如何照应?”
“祖公欲今后年年北伐,以荆州物产丰饶,每岁献粮草五万石供应我军以为北伐之资,不为过吧?”
“五万石,荆州军中粮草亦不算多。”一旁王廙插嘴道:“恐难以供应。”
其实五万石粮草,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约可以供司州全军两个月而已。但这里有个面子问题。若是按伏牛山划界,基本符合各方假设。但若是荆州年年供给司州军马粮草,那么桓景就可以传扬出去,说是此次对峙,王敦落了下风。
之后王敦再要去找祖逖要会淮南寿春之地,如果祖逖知道他连桓景都搞不定,又怎么可能理会他的讹诈呢?所以王敦一方必然不会答应。
钱凤向王敦低语:“我军且在此地住上一晚,看他桓景能不能坐得住。”
这时,王敦隐隐望见山路尽头,桓景军营后旌旗大动,看起来又有一支生力军加入了桓景的军营。他心中一惊,如果没猜错,这必然是从小路撤下的司州军马。
桓景能够毫无顾忌地从小路撤回兵马,想必周访是和桓景有密约了。那么周访在想什么!
果然,见到桓宣带兵回来,桓景很适时地补了一句:
“我以为这个要求是恰当的,大将军有在下以为北方藩篱,才能安心解决内部的问题啊!将军孤军悬在南阳,不怕荆州出乱子吗?”
桓景特意着重了“内部”二字,在王敦听来,简直是在明示周访要有所行动了,他再也忍耐不住了。
“足下替大晋守土有功,荆州提供粮草是应该的。”王敦沉默许久,终于没奈何,只得答应了桓景的条件。
如果周访真的趁自己在伏牛山傻乎乎地和桓景对峙,南下取了荆州的话,岂不是又是第二个杜曾?而且这一次,可没有陶侃来帮自己了。
想到这里,王敦头皮发麻。
于是两方就照着伏牛山划界,然后约定每年夏初,荆州供给司州五万石粮草。桓景还特定要来王敦的私印,在帛书上印下。桓景又让王敦当着大家的面,歃血为盟。
在这一套弄完之后,王敦早已坐不住了。匆匆从伏牛山大道告辞而去。
望着王敦离去的背影,桓宣悄悄向桓景问道:
“可是这样不就卖了梁州的周刺史么?”
“无论如何,大将军回去之后,都要考虑怎么对付陶公在荆州留下的势力。那么他怀疑周刺史是必然的。而周刺史若是此番退兵不去进攻江陵,那么碍于周刺史的人望,他也不过能将周刺史迁到其他位置上罢了。”
桓宣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大将军这人……真能遵守盟誓?万一毁约怎么办?”
桓景笑道:
“他在荆州不能久居,只能解决完这些事情之后回江州。守荆州的不过王廙这个草包,至少老老实实交一两年粮没问题。
“至于毁约,一二年之后,大将军说不定要反。那时毁约都不是什么大事了。此次不过是吓阻罢了,至少大将军不会再去找祖公的麻烦。”
于是等了几天,在听闻王敦急急回到南阳,一路向江陵撤退之后,桓景才放心从伏牛山关口撤军。留下一千人守关,自回洛阳而去。
至于周访,王敦在退到南阳时,就找到了周访的军队。但待周访细细说来,却并未谋反的迹象。若是就此事杀人,必然大失军心,而荆州陶侃旧部还是得用。王敦犹豫再三,也只得将贬周访为南阳太守,令其屯驻南阳,带着嫡系退回江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