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情,只能与桓刺史私下相谈,还望诸位回避。”桓景、温峤及几个随从马不停蹄地赶回府上,公主表情急切,施了礼后,就先开口了。
桓景有些奇怪,在嫁来桓家之后,一般而言,公主都只是称自己为“伯兄”。这是难得一次叫自己“刺史”,也未免有些见外了。莫非此事并非是私事?
温峤等人都以为这是桓景家事,自然退去。待众人走远之后,公主掩上院门,却突然屈膝倒地,五体拜伏,低声道:
“刺史,请答应我,接下来不要治我的罪,也不要将我们的谈话说出去。”
“放心,我们是一家人,如果不是叛国之类的大事,我也不会怎么追究的。”
话是这么说,桓景其实是有些懵的,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说出了这些话。弟妹虽然贵为公主,但一贯谨慎,又如何会犯大错?何况即使犯错,这等皇亲国戚,又是自己家与天子的联系,多半也只能轻轻掩饰过去,私下处理掉罢了。
见桓景答应不治罪,公主却抬起头来,目光直视他,口出惊人:
“可如果就是叛国呢?”
“此是尔司马家之天下,怎来叛国一说”,桓景感到身子发凉,但也只能尴尬一笑:“公主莫说笑了。”
“不是说笑,且看这番信,这是我母亲寄来的。”公主低下头,从怀间捧出一封信:“刺史,与伪汉中山王妃私自书信来往,或许算得上是通敌。本来我是打算瞒着的,可是事有突然,不得不报。”
先前为了避免汉国获知司州军情,军中一直严禁与关中及平阳交流。所以听到公主这么说,桓景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公主竟然能够有如此心机。两年前北上与羊献容打了个照面后,公主对自己母亲心向刘曜颇有怨言,使得桓景放下了警惕,可没想到母女情深,其实公主是借怨言来麻痹自己,而暗地里已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与母亲通信两年。
喜的是公主还是到底站在自己这一边,临到大事,最终决定冒险向自己透底。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大事,但见公主口风如此之紧,想来这两年与母亲的交流中,自己这边并没有从书信交流中,泄露什么重要的情报。
可是接下来,桓景就高兴不起来了。
他顺着信笺读下去,眉头渐渐紧锁,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团乌云:
“……二月雍凉大旱,三月河渭大蝗,食草木、牛马毛皆尽,中山王束手,六军无策。举关中尚不足以奉蝗,故其群遂东。计不过旬月,当至司州。
“母闻桓刺史虽有保民之意,然蝗者天也,其人力所能为。中山王以关中之险塞,虽有饥馑,尚足以自守。若以司州之地,丰年尚足;若逢灾异,则其四战之境,若士民无粮,外敌乘其虚而入,则不可守也。
“向者永嘉四年大蝗,而明年晋室为汉主所虏。今蝗灾异甚,吾料中原必大乱,阿女可速来关中避祸,与阿母重逢……”
桓景明白为何公主决定向自己袒露她一直在和母亲通信的秘密了:这确实是一个紧急的事态。
羊献容此信虽然是为了劝女儿去关中与她相聚,但重点在于预告了一场可怕的蝗灾。这次蝗灾规模空前,信中说蝗虫在草木吃尽之后,连牛马身上的毛也啃了个干净,虽有夸大的成分,但可见其酷烈。
永嘉四年的华北蝗灾,虽然桓景没有亲历,但按照流民的说法,蝗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所以当年因为缺粮,百姓要么饿死,要么选择加入石勒、王弥的队伍中,所以到了永嘉五年,在司马越带走随后一支军队后,朝廷再也无力抵挡匈奴人的进攻了。
如果按照羊献容所说,这次蝗灾比永嘉四年那次还要凶猛,那么作为关中之外首当其冲的司州,用来防范蝗灾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且,自己的粮草虽然说还算丰裕,但四面招徕的流民也不少,所以存粮总是在安全线边缘。如果今年粮食被蝗虫啃食一空,那么荆州送来的那五万石存粮,加上现在抢收的五月新麦,根本不够自己撑过这个冬天。
而且蝗灾不可能只停留在司州一地,必然四散蔓延。其余州郡的会重新开始陷入民变,而北边石勒肯定不会坐以待毙,而是会主动出击,南下抢粮。
各方势力的动荡之中,司州作为各方争斗的核心,又是潜在受灾最重的地方,羊献容估计自己不能守,也是情有可原的。
“你怎么看?”桓景心里比较乱,只是望着公主,希望能知道她的想法。
“我相信刺史。”
“当初怀帝居天下之中,尚不能控制皇城下的灾异,你母亲就在关中,为何如此相信我呢?”桓景半是试探公主的态度,半是看看公主能不能说出让自己放心的话来。
“我嫁到桓家三年,其间豫州一年,司州两年,只见刺史治下,居然能有丰年,这是自元康年间以来不曾有过的。这次蝗灾,我愿再相信刺史一次。”
桓景直视这公主的眼睛:“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这一次的目光里,桓景只看出了真诚:“自夫君以下至于庶民,无人不服膺于刺史,相信刺史一定有妙计。”
看来公主是不会跑路了,如果司州万千百姓也这么想,那么至少人心是齐的。如果人心齐的话,至少有些措施可以开展了。
如何治蝗,其实张华的遗书里面记载得明明白白。但毕竟桓景从来没有真正遇到过蝗灾,那些方法能不能在大尺度上对已经成型的蝗群凑效,还是未知之数
正当桓景努力思考着,怎么解决蝗灾,并且安定民心的时候。院门突然被推开,桓宣走进了自家宅院,一抬头,正望见哥哥和自己的妻子同处一室,而且两人一人站立,一人跪伏在地,实在是诡异之至。
他张口结舌,不知该从何说起:
“兄长……兄长为何光临蔽处?”
虽说并不见兄长有逾矩行为,但自己哥哥与妻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心中还是不大高兴,言语也从之前亲昵之称,变成了“蔽处”这种谦辞。
“这……”
“我母亲是惠帝的羊皇后,现在的伪王妃,夫君是知道的”,公主涨红了脸,急忙解释:“方才从关中来信,信中说,司州即将遭到蝗灾。”
桓景也适时地将信笺交给桓宣。可桓宣并没有看信,而是失望地看着公主:
“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先和我说。”
“事态紧急……”公主垂下头,努力辩解。
“你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你夫君么?事态紧急,可公主你与家母书信来往想必已久了吧,为何我不闻一字?”
桓景夹在两人之间,说话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好生尴尬。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自己似乎高估了自己弟弟家庭的和谐程度,而为家事做调解,自己可是完全不擅长。
“家和万事兴,弟弟,不要为难弟妹了。”他只能努力辩解。
桓宣没有回应桓景,只是淡淡地问公主:“你从来没有信任过我,是么?不过是天子希望以桓家为外援,而又不希望太明显,所以选了我这个次子,是么?”
糟糕,桓景心想,弟弟一贯谨慎,但没想到在感情问题上,却如此上头。现在就是跳到黄河水里,也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