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灾者,天也。”卞壸小心翼翼地进言:“面对天灾,我们只能内修道德,然后尽力开仓赈灾而已。至于灭蝗,乃是逆天之举,徒耗资费。不如将所用财物,全面用来从江淮购粮,以资百姓。”
卞壸的这种说法,是儒家的常见论调,因为天灾在儒生看来,正是上天示警。卞壸厌恶谈论上天鬼神之事,也不信什么蝗虫是蝗神的说法,但是对于蝗灾的办法,却还是救一个百姓算一个百姓,随后等着上天回心转意。
“开仓?”温峤在旁冷笑一声:“以我的计算,仓中存粮,足以支新军半年。待刈麦完毕,收获的粮食又足以支撑新军半年。也就是说,现在的库存,勉强够军队自己撑到明年而已,可没法供给百姓。至于财物,靠我们那些库存,又可以换来多少粮食?救活多少百姓?”
卞壸反驳说:“但也不能见死不救……”
“你能凭空变出粮食么?变不出来的话,倒不如将财物散尽,激励全军将士出箕关,到平阳去劫掠与抢割麦子。若依此计,既可以削弱刘聪,又可以换来粮食,说不定就可以补充上粮食的缺口。”
温峤这种办法算是以邻为壑了,不过也还有些可行性。毕竟正是刈麦时节,若是冒险出击刘聪的领地,说不定能够抢回一些麦子。
至于为何不去抢刘曜和石勒呢?刘曜治下正在遭灾,而石勒又路途遥远,所以不在考虑之内。
“是何毒计?”听到劫掠二字,卞壸捏紧了拳头:“若是那样,我们岂不是得罪了平阳的百姓?将来又怎么能在平阳立足?”
“自身尚且不保,如何保民?桓刺史能够救司州一地就行了,如何要管其他地方的百姓?”
卞壸和温峤的斗嘴桓景实在是听厌了。卞壸的对策显然是无奈之举,而温峤的对策看似更为实际,但牺牲的却是长远的名声。但不管两人怎么争辩,在桓景看来,坦率地说,这两个方案都是在向蝗灾投降。
“够了!”他将几案狠狠一拍,众人旋即安静下来:“蝗灾必须防住,也能够防住!”
众人目光汇集在桓景身上,目光中有迟疑、惊讶、质问等各种情绪,桓景不禁面红耳热。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已经成型的蝗灾,是没法控制的。如今这些下属看自己,简直如看神仙一般。
能多大程度防住蝗灾,他其实自己心里也没有数。毕竟这个时空,连杀虫剂也没有,对于农事,自己不见得比这个时代的老农熟悉多少。
但桓景心中还是有个可以借鉴的例子。他依稀记得从前看过唐代姚崇治蝗的案例,也就是说,在没有杀虫剂的中古,仅仅靠着土方法,是可以压制住蝗灾的。
正面和蝗灾抗衡虽然风险极大。但一旦成功,利益极大,损失极低。如果蝗灾中只有自己幸免了,那么等到明年,四周的势力必然因为缺粮和陷入动荡。而反观自己的军队,休整了一年,则可乘势出击,而并无后患。
在四面受敌的中原,只有利用这个机会,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扩张。
而且,自己真的一点数都没有么?相比邻居们,自己治下的识字率是最高的,而且军府和保甲制度刚刚推行下去不久,百姓也可以按照军事化的效率迅速组织起来。自己并非毫无胜算——
何况还有那个大杀器。
“葛洪,张华遗书之中,可有记载治蝗之法?”
作为一个对政治毫无常识的道人,葛洪对于自己被召来议事是懵的。但一番讨论听下来,至少在这个话题上,这些长史、主簿、将校们,似乎对于农事并无概念。于是,他也有了发言的信心:
“刺史,张华遗书中确有记载。”
“却是如何?”桓景松了口气,至少有了可行的方法,就看自己有没这个资本去执行了。
“其一、蝗虫趋光,若是能组织百姓在夜里燃起火堆,可以人力集中扑杀之。打下来的蝗虫,一律焚烧后掩埋,为的是尽去其虫卵。”
卞壸以眼神向桓景示意,桓景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是百姓组织起来有难度,但不妨先让他说。
见桓景点头,卞壸欠了欠身:“葛道人,百姓中多有昏昧者,未必能齐心。何况凭借人力,才能扑杀多少?此非杯水车薪乎?”
葛洪见文武诸臣都在看着自己,不禁有些紧张:
“依……依张华遗书中所述,蝗虫需一月方能成熟,故而其种类虽多,终究有尽。若是我们能在一个月内遏制住苗头,那么蝗虫自会向他处觅食,蝗灾就算过去了。”
桓景补充了一句:“另外,卞长史请放心。田里的禾苗都是归属于当地军府的士卒的。只要向他们说明利害,让他们明白,这是在保护自己家的田地,谁还会不肯出力捕杀呢?这是一场战争,靠着军府制度,我军已经深入每一户人家,可以试着像指挥战斗一样,指挥对付蝗灾,我军能战胜刘聪石勒,又怎会对付不了蝗虫呢?”
卞壸终于心服,只是心中仿佛落了一块石头:这调度之事,温峤和自己恐怕会花费不少工夫。
“张华遗书中还有其他妙法么?”桓景让葛洪继续。
“至于第二条,则是蝗虫惧怕鸭子,所以可以驱鸭食蝗。然而此计不能救急,一旦蝗虫在境内成群,鸭子也是杯水车薪。所以这只能是在第一条凑效之后,防止蝗灾复起之法。”
桓景颔首,看来张华确实没有胡乱记载。他还记得在穿越前,自己看过类似网文,其中治蝗之法多是让鸭群将蝗虫吃个干净。然而听了亲身经历过永嘉四年大蝗灾的百姓的口述,桓景确定这个办法只能用于预防散居的蝗虫,而对付不了已经聚集的蝗群。
毕竟当蝗群聚集之后,牛羊的毛都会给啃掉,又何惧鸭子呢?而且聚集后的蝗虫,会变得难吃,鸡鸭并不会主动食用聚集后的蝗虫。
“还有第三条,在蝗虫过境之后,严查田野中虫卵。”
“如此虫卵,如何能尽查尽杀。”温峤提出了质疑,毕竟他也很少亲自参与农事。
“蝗虫虫卵是呈条状的,大如蚕蛹”,葛洪从容回应:“虫卵尽在沙土之中。若要查杀虫卵,只需在蝗虫过境之后,对反复翻土几次,将土中虫卵翻出来。虫卵怕晒,只要暴露在太阳下晒一天,自会脱水而死。”
葛洪说完了,众人将信将疑: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蝗灾确实是可防的。但毕竟永嘉四年的蝗灾,中原的几家诸侯,没有一家防住的。所以众人不敢表态支持。
“若是众人并无异议,就按葛道人说的先做。另外也可按照卞长史说的,先从江淮购入粮草。眼下正是刈麦之时。待刈麦之后,先让农牧将种子收在仓中,不要播种,待扑灭蝗灾之后,再播种。
“另外,需要让境内各处流民先准备好柴火,在田间挖好用来掩埋蝗虫的沟壑。”
桓景见众人没有反应,直接搬出了自己的计划。
“在下唯有一事不明”,卞壸听完计划,继续进言:“若是报之百姓有蝗灾将至,会不会惊扰到他们?”
“说得有理,先要好好保密,待蝗虫快入境了,再公布消息。”桓景颔首:“若有泄露消息者,以叛国论处!”
治蝗的关键,在于能不能组织好百姓扑杀蝗虫;而要组织好百姓,先要稳定人心。人心者,最为难测,只能期待军府制度能够发挥作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