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桓景急急赶赴至襄城之际,流言已经在乡野传开了。从尚虞备用处汇集的情报来看,流言最早是说蝗灾在关中爆发,不久将至司州;可劳动人民发挥自己丰富的想象力,传着传着,就变得越来越离奇。
一个流言是桓景打算优先将粮食供给新军,朱牧不愿服从,所以离开了。其中也添油加醋地增加了许多细节,什么桓景扇了朱牧一巴掌啊什么的,不一而足。
而另一个流言则显得经过更多的加工:朱牧在逃跑前透露消息,桓景打算通过杀大户的方式,来强行征粮,以求渡过难关。这显然是部分心怀不满的士族编造的谣言,然而在地主化的士族之中,这个流言传得颇广。而且襄城的富户刘云也确实溜了,这就是证据。
而最麻烦的是,此时找不着朱牧本人,这些谣言自然死无对证。
所以桓景进入襄城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询问邓岳,朱牧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们在襄城各处斥候都没有发现朱司马,多半是单枪匹马逃走的。不过他的老丈人可比他行动要明显,据渡口来报,刘云不久前带着全部的财产从水路向东,去往祖公的地界了。”
现在去知会祖逖跨境抓人,显然是来不及了。而且也无补于事,流言已经传开了,影响已经造成了,只能说自己识人不明。能做的只有先弥补先前的过错。
“如今襄城治安如何?”
邓岳沉默片刻,吐出一个字:“乱。”
接着他长吐一口气,说道:
“先前襄城、昆阳的市场中粮商故意散布流言来哄抬价格,而百姓也因为买不到粮食闹事。目前我们暂时用存粮按市价售出,又抓了几个哄抬物价的头子,总算城中已经被控制住了。然而,乡间却是乱了套。”
桓景点了点头,让他说下去。用军队全力保住几个城镇不乱,邓岳已经做得不错了,在兵力不够的情况下,也无法苛责。
“年初设置保甲长的时候,许多有地的士人毫无军功也被分配了职位,在下明白刺史是想稳住这些士人老爷。然而一遇到流言,这些士族消息最灵通,跑得也最快。
“而保甲长一走,乡里秩序就压不住了。流民本来就是从四面迁居到司州的,图的就是一方安定之所。现在,蝗灾当前,又没有保甲长约束,也很容易做出离开司州的决定。”
幸亏事发仓促,估计逃跑的人暂时带不走粮食。但是乡间失序是个大问题,至少刈麦受到了不少影响,必须尽快恢复秩序。
“保甲长还是有不少是新军老兵出身吧,他们也溜了?”桓景觉得先要好好评估一下损失。
“这倒没有,军队出身的保甲长绝大部分都还在乡间坚守,不过也有极少数逃了。当然,士族出身的保甲长也不是全都逃跑了。”
看来军队历练过的人是靠得住的。桓景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士族的保甲长出逃未必是件完全的坏事,至少现在襄城一地,确定留下的保甲长一定是足够忠诚的。这样不光留下的基层都是经过历练的,腾出的位置还可以给自己安插军队中的人。
“城中秩序既然已经安定,就需要安定乡间了。目前失序的保甲都有记录吧?”
“这些天我军的斥候一直都在记录。”
“那就好,烦请足下坐镇襄城、昆阳,我亲自带着军队去乡间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桓景主意已定,先把襄城一地的秩序稳住。流言不久也会传播到其他郡,军心不稳的情况下,还会有人不断逃跑。得先看看襄城能不能按自己的想法稳定下来。
于是当天,桓景就离开襄城,去往旁边的村落视察。这次去的村落,据斥候来报,已有民变的风险。桓景不得不带上百余随从,全副武装地向村落赶路。
夏日炎炎,田野间酷热难行,桓景头盔里尽是汗水,然而哪怕是如此酷热的天气,田间小路两旁也早已挤满了不顾酷暑围观的人群。自从保甲长出逃之后,村里已经几日没有秩序,人心惶惶,一听闻城里来了大官,百姓赶紧跑出茅屋探看,竟然将阡陌堵住了,桓景的马队根本走不开道。
正当新军将士准备劝人群离开之时,桓景令将士不要行动,自己下马,走到了众人面前。众人憋了一肚子话,但现在亲眼见到刺史前来,却不敢开口。
“乡里保甲何处去了?”桓景见村里前排一个精干的汉子,觉得这大概是个比较有主心骨的村民,于是先找他来问情况。
“早就逃了,他们原来就和粮商有来往,消息都比我们这些土老帽知道得早”,那汉子挥手擦着汗:“刺史,我只有一言相问,蝗灾要来的事情是真的吗?你们会放弃司州吗?”
“蝗灾要来的事情,是真的。”桓景停顿片刻,还是准备告知百姓真相。
先前的传言被证实了,村民一下炸开了锅。原来,更多的百姓愿意相信,蝗灾是上天的旨意,根本就没法抵御。从前朝廷在洛阳的时候,天子脚下尚且无法治蝗,桓景仅凭一州之力,更兼外敌环伺,又如何顾得上百姓。流民们早就听闻,当年军中缺粮的时候,这些将军们最早放弃的就是治下民众。好点的如苟曦,会将食物都攥在手里;而糟糕的如张方,甚至会拿百姓做粮食。
人群中遍是哭声、骂声,永嘉四年的大蝗灾犹在眼前,百姓好不容易得以重新安居,却又要遭此离乱。
但人群的声音被另一个更大的声音盖住了:
“但我不会离开司州,离了司州我也没地方去。我要和你们一起治蝗!”
百姓们将信将疑地望着桓景:信是因为自从桓景来到司州,司州确实安定了两年;疑是因为这种与民同在的高调,百姓在元康年间的战乱中早就听得麻木了,这些士人一个比一个能说,但是事后不认账者大有人在。
“桓刺史,我相信你,可我们怎么能相信你手下的官吏呢?朱司马,跑了!你先前安置在此地的保甲长,也跑了!”
村民们看到的现实就是,襄城的军事长官溜了,而本村的首领,也溜了。面对这些事实,确实很难产生安全感。
“朱司马跑了,是我用人不明。而保甲长本来就是村里的士族吧?是我不该让他们继续主持村中事务。
“我今天会让我的亲卫来担任村中的保甲长,他们在村里,就如我在村里。从前每十日,从洛阳都会发来官文,诸位都有观看么?官文中所言,从未有不应的吧?官文中的话,就是我的话。”
自从桓景制作印刷机后,官文得以每十日下一次乡。村民们对于洛阳官府的全部认知,也就在这十日一次的官文里。至少这两年来,官文中说的东西都应验了。而新军本来就是由流民构成,南征北战、军纪严明的故事,大家都有所耳闻。这两样东西,正是百姓最为信赖的。
此言一出,百姓们纷纷拜伏于地。桓景指派了两个侍卫暂为村中保长,又从本地军府中抽调了十余人任甲长,以指挥百姓继续刈麦的任务。
“你们好好割麦,才有粮食。而我们司州官府也在江淮一带购入粮草。若是有粮食在手,何惧蝗灾?”
村中并不缺粮,缺的是对抗蝗灾的信心,以及对官府的信心。
烈日下,百姓陆陆续续回到自家田地上,新委派的保甲长开始清点村中人数。而桓景则马不停蹄地赶赴下一个村落。
这样整整三日,桓景、温峤、卞壸、邓岳分别下至襄城郡中各处保甲长逃跑的村落,总算是成功让百姓安定下来,刈麦得以顺利进行。
然而襄城郡的流言逐步平息下去的时候,洛阳所在的河南郡又传来了蝗群已经到达其西面弘农郡的消息。
待桓景赶紧回到洛阳时,听斥候们传来情报说,在两郡边界处,已经可以看见天边蝗群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