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灾怎么渐渐消失的,刘遐自己也不知道。但经过十余日持之以恒的奋力扑杀,蝗群终于肉眼可见地稀薄了很多。
在最黑暗的几天,他在田间站着都能睡着,而百姓则是分为三组,昼夜不停地扑杀蝗虫。久而久之,参与灭蝗的百姓都开始窃窃私语,说灭蝗根本无用。只是看着保长尚在苦苦坚持,加之刘遐空降至村里的几天里还算赏罚分明,所以暂时没有人带头闹事。
每次扑杀一群蝗虫,就又有一群蝗虫自西面崤山而来,向东北而去。刘遐每一次用三面包抄大法聚歼一次蝗虫,可第二天一睁眼,蝗虫又是铺天盖地地自西而来,这样的日子简直看不到尽头。
即使百姓还能勉强信任自己,到了第九天,刘遐也觉得快要撑不住了,他不禁想起了在河北被石勒击败的那次战斗,个中绝望实在是类似——但自己这次不能再逃了。
可正是这天,蝗群意外地开始减少了。
这个时代没有办法鸟瞰,如果此时有飞机经过司州的上空,会发现黑压压的蝗群已经完全进入了司州地界,并向东北方向转移。到了第九天蝗群在刘遐所在的乡村只剩下了一个尾巴。
刘遐的扑杀仅仅只是消灭了一部分蝗虫,对于蝗群而言,可谓杯水车薪。但他所在的村落刚好坐落在崤山的出口,他的三面围剿大法歪打正着地将蝗虫向北导引,蝗群大部在此地向南遭遇了阻力,于是自然转头向北,渡过黄河,进入河内地界。
当然刘遐自己不知道蝗群正在向北转移,河内郡各村落正在面临他先前同样的考验,他只知道新来的蝗群已经渐渐减少,自己的努力终于看到了成果,最为艰险的阶段已经过去!
于是他激动地写信上报洛阳,这就是桓景在蝗灾到达后第十日看见的报告。
桓景很快给出了答复:满车的钱粮,作为抗灾成功的酬劳;还派了个年轻的信使,召他返回洛阳,说有更重要的事情。
那信使大约二十来岁,身形矮小消瘦,却言语颇多。一来到此地,就开始问东问西,从刘遐到底采用何种战术灭蝗,到百姓是否劳累无不询问。甚至细节到蝗虫具体灭杀的数目、蚀坏的粮食——刘遐可没空统计这种东西!
幸亏新到了钱粮,蝗群又有消退的迹象,所以刘遐心情大好,有闲心和这家伙鬼扯。若是这个信使来得再早几天,恐怕刘遐真要耐不住性子,将他轰回洛阳去。
“还请刘保长离开村子,返回洛阳;我能够接手村中事务,还请足下放心离去。”信使啰啰嗦嗦问了一大堆,用细笔在竹片上也记了一大堆,最后才说明来意。
刘遐紧皱眉头,怔怔地望着天边稀薄的蝗群:
“蝗虫尚有残余、未能灭尽,如何能够擅离职守?”
面对前来接任的信使,刘遐心中惶惑。倒不是因为有什么一定要与百姓坚守到底的信念;只是不知道蝗虫什么时候会杀一个回马枪,自己擅自离去,如果此村再出事,责任可全都在自己头上。
可不料信使却大为感动,涕泪齐下:“刘保长,您真是做到了和百姓同在,我会将您的事迹全部转告桓刺史。我们司州将来能够控制蝗灾,可全靠保长您这样的人啊!”
刘遐一个直肠子的燕赵之人,听不得这种吹捧,也不喜欢这种哭哭啼啼的调子,眼见信使似乎也无非就是个小吏,估计也是什么寒士出身,不禁好奇起来:
“足下目前在洛阳任何职?”
“不过在卞长史府上任一书记小吏罢了。”那信使一抹眼泪:“鄙人流落四方,从来未见有如此心系百姓之人,所以痛哭流涕罢了。”
原来是卞壸的人,刘遐虽然加入亲卫不过数月,早就听新军的同伍说过卞壸“呆子”的名声,说是卞壸虽然做事一丝不苟,但行事也古板之至。他侧目一望信使,摇摇头:看来呆子的属下,也是这种呆子。
不过他低眉一看时,信使的竹片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全是字。有问了一遍钱粮发放的细节,这个信使居然对答如流。刘遐叹了口气,转念一想,这小呆子还是有一点好,做事也算认真负责,于是他反而开始对这信使有了一丝好感。
信使探问完村中之事,又亲自查验了村北沟渠中蝗虫的尸体,这才放心离去。
望着信使远去的背影,刘遐愣了愣神,忽然转身面向田野,田野上蝗群飞舞:“我们来战一场吧!”
他余光扫到从洛阳送来钱粮的驴车,想起信使竹片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感到背后又充满了力量。
第二天傍晚,桓景在洛阳府静待,卞壸坐在一旁。
这几天河内郡的蝗势愈发猛烈,当地的军民早已尽显疲态,据尚虞备用处来报,各地的“灭蝗无用论”渐渐起势。将百姓分为保甲,并用亲卫奔赴前线压制的方法能让百姓勉强行动,但是却不能影响百姓心中所想。长此以往,局势肯定压不住。
所以,前日刘遐带来的消息,是一剂难得的强心针。
桓景翻了翻张华留下的资料,这才知道在原时空,刘遐原来也是东晋名将,不禁有了将他收纳到麾下重用的想法。他打算让刘遐从村子里回来,给河内还在遭受蝗虫肆虐的村子做个榜样,巡回各处指挥灭蝗的同时,更可以一个灭蝗成功的活例子鼓舞当地的士气。
可是,从刘遐那个村子匆匆赶回的那个信使,居然说刘遐不愿意回来,这就让人大失所望。刘遐怎么是个如此不识大体的家伙?史上说过刘遐也是可以比拟关张的猛人,难道是在摆谱?
桓景找来卞壸,倒是要好好问个究竟。如果刘遐真是如此不尊号令之人,即使真有才能,也不敢重用。而且这个信使,居然将刘遐抗命这么严重的事情,平平放过了,也该好好问责一番,说不定他和刘遐有什么勾结。
信使此时已经站在堂下,背上背着一个背篓。
“刘遐如何抗命不来?”
“恕在下斗胆之言,不是抗命”,那信使微微躬身,声音却不卑不亢:“村中尚有蝗灾残余,刘遐脱不开身。”
这信使居然敢为刘遐开脱,看来或许刘遐真的是在村中有事,而不是摆谱。桓景神色稍稍舒缓,偏头和卞壸对视了一眼:“卞长史,这可是你的手下?”
“正是”,卞壸点点头:“此人叫殷羡,兖州陈县人,从前因为躲避石虎逃到了谯城,从前也算是士族出身,颇通文墨,现在在我府上担任一个书记官。”
殷羡?又是个熟悉的名字。
“你既为刘遐辩护,可是刘遐如果不来现身说法,蝗虫可以被扑灭的说法,又怎么能够让河内的百姓信服呢?”
殷羡放下背篓,将背篓口朝下倾倒,却倒出来一地的竹片:“在下将刘遐在村中的策略与事迹都记述在此。想来桓刺史只是想亲自探问刘遐,并且将他送往各处提振士气。这些竹片粗略记载了些村中情况,刘遐无需亲自前来,只要这些故事四散传播,亦能提振士气。”
桓景命左右传来竹片,只见竹片将村中概况、刘遐治蝗的策略,记载得明明白白。
他心中窃喜,自己手下靠谱的文官本来就缺,如今自己官吏序列中竟然还有自己从前未曾发现过的人才。此人在卞壸手下干过,忠诚程度毋庸置疑,又是个士族出身,将来可以大用,没想到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埋没这么久。
“那你来说说,刘遐人都不在,靠这些竹片,如何让百姓信服?”
“文字若是形象,又如何需要本人亲自到场”,殷羡扬眉道:“久闻刺史有所谓印刷之术,我们可以大量印刷刘遐之事,发送河内各地,自可安定庶民之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