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上旬,蝗群在河内郡已经肆虐快整整一月,蝗虫过处,找不到粮食,不光农田上残留的麦秆被啃了个精光,连田间的草地上草芽也几乎一点不剩。人尚且可以由库存的粮食解决问题,然而牛羊则吃不到草,一个个都瘦得皮包骨。
对蝗群的扑杀一直在持续不断地进行,当蝗虫成群之后,人力能消灭的蝗虫不过是整个蝗群中很小的一部分。但蝗群天然地会绕开硬骨头,在河内没有裸露在外的粮食,四处又是烟又是火,还不断有人扑杀,那么蝗群自然而然地改变了方向,开始向北转移,渐渐离开司州。
虽说蝗群一直在向北转移,然而身处蝗群正中的郡县,百姓只是看见这拨蝗虫被赶走,接着又来一波,这样的日子几乎望不到头,困难一个接着一个。
一开始是粮价被竞相哄抬,不少刚刚派到地方的保甲长也参与其中。在洛阳紧急连发了几封官文,并且让桓彝在怀县抓捕了几个“典型”之后,粮价才稍稍平抑下去。而粮食市场真正被稳定,还是在南边诸郡的粮食大量运到河内之后了。
在这样艰难的时候,蝗群不灭论又一度甚嚣尘上。这时,洛阳适时地传来了一些村落成功驱赶蝗群的文章,河内郡的百姓们争相传阅,这才知道自己正在用的这些土方法真能驱赶蝗虫,现在无非是时候还不到罢了。
之后的日子里,每隔几天就会有洛阳的小册子传来河内郡,上面不光有洛阳附近灭蝗的最新进展,还有司州各地的趣闻、以及整个天下的形势。这些小册子,成为了灭蝗期间河内百姓难得的慰藉。
粮草供应无虞,而又知道现在刺史的方法已经有人试成功过,于是自官吏至百姓,信心普遍大增,虽然接下来的日子依然艰苦,但好歹是撑下来了。
于是到了七月初的这几日,河内郡的蝗群终于普遍地稀薄下去,蝗群的主力转而进入并州与河北地界——现在该是石勒去操心的时候了。
长久的扑杀让百姓们和下级官吏都精疲力竭。但对于下级官吏,身体上的疲乏倒在其次,洛阳不断传来小道消息,说是桓景要清算灭蝗期间的各种违命之举,一时人心惶惶。
最为恐慌的,当然是实实在在地贪墨了支援河内郡钱粮的官吏与保甲长。
大部分官吏所谓的违命,其实并非贪墨,而是保甲长在地方根本无规可依,所以多用简单粗暴的办法。比如强征百姓去做灭蝗的劳力,比如强行逼迫村中的大户交出粮食,比如灭蝗的环节有所缺失。虽然这些相比于贪墨事小,然而总算是擅自行事,如果桓景要拿他们是问,那么也免不了牢狱之灾。
但这时小部分贪墨钱粮的官吏与保甲长就开始煽风点火,说桓景打算在蝗灾之后,将河内郡的官吏彻底清洗一遍。风言风语在河内郡散播,人人自危。
这些都没有逃过尚虞备用处探子的耳朵,不久之后,两份名单摆上了桓景的案头,一份是河内所有疑似或者有确实违命之举的官吏和保甲长,以及他们对应的罪状;一份是近期谣言的疑似源头。
“果然是罪重的想裹挟一群罪轻的。”
但桓景依然不打算立刻处理,因为蝗灾还没有完全过去。
七月二十日,蝗群已经基本离开了河内郡内各县,直到这个时候,桓景才来到河内郡怀县,在议事厅接见各地方的保长和粮食调运官吏。
大厅上气氛肃杀。从桓景的几案两侧延伸到大厅的入口,左边一排是候命的官吏,右边一排是从各地匆匆赶来的保长。
“今日蝗灾已经过去,召大家前来,是为了赏罚之事。如此喜庆之时,可以不必紧张。”桓景笑着做了开场。
可是厅中的众官吏哪里相信什么“喜庆之时”?
原来,就在这两旁官吏和保长身后,桓景新选的两排亲卫正腰插双刀,虎视眈眈。文官看到兵,自然吓得魂不附体,而各保甲长们皆是从前桓景的亲卫,如今看到身后皆是新人,心中也咯噔了一下——这些人如果要法办自己,可是不会念在新军中同袍的旧情的。
这个时候,突然,议事厅的大门洞开。接着一声锣响之后,从门外传来一声门房的吆喝:
“刺史开始议事了,今日是公开议事,商讨的是灾后赏罚之事,请围观诸位肃静!”
官吏们顺着声音向外望去,只见门外黑压压地一片人。原来等各官吏到齐之后,桓景立刻遣人知会全城,不少百姓于是过来凑个热闹。
但站在厅中的官吏们更加慌张了,这次的赏罚可以说是十手所指,十目所视,可逃不开百姓的眼睛!
“诸位为何战战栗栗,汗出如浆?今日是喜事,大家高兴起来啊!”
但厅中肃静无言,有的官吏吓得发抖,而有的则神色自若。桓景见气氛已经烘托到位了,于是将几案上的一份帛书展开。众官吏眼巴巴地看着帛书——那肯定是赏罚的名册了。
“孙虎!”
一个年轻的保长双腿猛地一并,却是依着新军中的习惯,两手紧贴着下衣,仰着头颤颤巍巍地大喊一声:“到!”
这个孙虎,原来是白云坞的佃农,本名是孙狗儿,在桓景的大改名运动中被改为了现在这个名字。在最开始的几次战斗中,他也参与过,所以立下功劳,得以进入亲卫序列。只是因为后来亲卫并不怎么亲临战地,而加之孙虎又是个安分守己的性子,所以并没有再升官,只是在亲卫中做了个小军官。
蝗灾之后,他被下放在河阳附近的一处乡村做保长,他的几个手下也是村中的甲长。第一次处理政务,而且一来就是对付蝗灾这种事情,处理得肯定不算妥当。所以从一开始,他就选择死保两样东西:百姓的口粮,和灭蝗本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现在,他心中慌乱至极,但更多是有些委屈,毕竟在村上自己也还算尽力灭蝗,强征百姓劳役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加之一开始也收了村中乡绅的一些钱财,虽然不像一些人那样借机哄抬粮价,对于乡绅只收钱不办事,但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自己被人告发了。
他只等着桓景说出自己的处分:
“因其在河阳李家坪灭蝗有功,蝗群不过旬日即走,且无复发;晋新军亲卫百夫长,赐百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