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宫以东吴苑城的废墟为基座,新砖叠在旧砖上。虽说是匆匆建成,只是用料颇省了些许,其布局仍是考究,外朝内廷的布局与后世的紫禁城别无二致。
依照天象与周礼,宫室呈中轴对称,南面大司马门和南掖门之后,就是所谓太极殿,与附近的中书省、门下省构成了“禁省”的范围。而大殿两侧是太极东堂和太极西堂,乃是官员议事之处。
而这时,司马睿却不在这外朝,而是在内廷的寝宫,望着北侧一处还未来得及修筑建筑的空地,那上面搭了个简陋的亭子,是他的休憩之所。在原时空,这处杂草丛生的空地日后会被晋成帝修得极尽奢华,叫做华林园。
此时正是阴天,青色的瓦片层层叠叠,飞檐之下,司马睿来回踱步,焦虑地等待着什么。
“陛下,戴司马来了。”刁协快步趋近。
“快带朕去见他。”
司马睿一蹙眉,也不知是该喜该忧,赶紧跟随刁协,进入了后宫的一处偏厢。原来自从上次在谯城的行动失败后,在侨士们眼里,虽然同为侨士,两次行动失败的戴渊已是无用的弃子。现在只是看在他名士身份上,让他做个在王敦和祖逖间传令的角色。
而司马睿关注戴渊已久,知道他在侨士中被边缘化的处境,于是见缝插针,让刁协联系上他,让他暂时在蛇公处潜伏下来。
此时戴渊刚刚从密道中钻出不久,正理着衣袖,见司马睿到来,赶紧起身,恭恭敬敬地拜伏行礼:
“陛下……”
司马睿躬身将他扶起来:“行了,卿就不必多礼了。说正事吧,你在蛇公那儿有何见闻?”
听到“就不必多礼了”几字,戴渊心里一暖,相比鼻孔朝天的侨士们,天子这里虽然势单力孤,然而自己却能被重用。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感从心底里发出来,他心想,这次一定得将见闻备述方可。
“这次和蛇公见面,大约有这么几个重要的情报,先挑重要的:蛇公支持北伐,或者说,蛇公本人其实一直就在穿针引线,鼓动祖公北伐。”
“蛇公为何着力支持北伐,他不是一贯以南来侨士的利益为重么?”
“臣只能说臣能看到的,至于为何,臣也不解。”戴渊摇摇头:“不过敢问陛下为何要传令祖公,让他准备开春后北伐呢?北方诸州牧,兵力合起来不到十万,还不如大将军一个人的兵多,为何不让大将军自己率军北上呢?”
“大将军已经不听调遣了”,司马睿叹气道:“他手中有兵,朝中有人,朕的政令不出建康宫,又如何能够制约他呢?现在大将军不过是看在祖公尚在,所以即使有兵也不敢肆意妄为。否则,早就发兵建康,把朕抓去江州做汉献帝了。
“至于这次北伐,朕其实也不指望祖公他们能够有多大成就,只是希望能够尽量开拓点土地,打出些威望出来。说来也好笑,现在还忠于朕的,反而尽是些外州的州牧,可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靠着一些威名来让大将军不敢肆意妄为罢了。”
戴渊听得心酸,天子还真不好当,为了安慰,他决定给司马睿一点好消息:
“陛下也无需过于担心,现在蛇公和大将军似已有龃龉。蛇公貌似还挺自信能够控制得住大将军的,虽然不知为何。”
“可否利用蛇公,来让他制约大将军?”司马睿眼睛一亮。
“难!然而有蛇公在,大将军至少还不敢肆意妄为。这次蛇公之所以支持北伐,臣斗胆猜测,或许也是和陛下所想一样,想要让北方的各州牧发展起来,让大将军有所忌惮,这样对于侨士们也是好事。”
“但愿如此吧”,司马睿实在也想不清楚为何蛇公要支持北伐,明明侨士们已经习惯偏安了:“除了这个消息外,还有其他的消息么?”
“当然”,戴渊想起了刚刚进入小屋时的情景:“这次去拜谒蛇公的,还有个叫朱牧的,是原来司州刺史桓景手下的襄城郡司马。据说本来是桓景的嫡系,然而因为司州遭蝗灾,所以畏惧而逃,据说鼓动他逃跑的,就是蛇公的人。”
司马睿轻笑一声,觉得这种事情有些过于鸡毛蒜皮了:“司州蝗灾现在已经平了,这个朱牧南逃还真不是时候。不过蛇公要了这样的人,又有什么用呢?”
“蛇公要把他安插到禁军里来。”
“什么?”司马睿转头命令刁协:“把这个人的名字记住,千万不要让他进入禁军。”
戴渊陡然拉住司马睿:
“陛下若仅仅是这么想,就危险了。臣之所以提到这事,倒不是单说这个朱牧想要进入禁军的事情,而是说明蛇公对于各处已经渗透颇深,了如指掌。
“比如朱牧将桓景的军制给蛇公透了个一干二净,臣当时在场,也只记得个大概,而蛇公大概是天天都能得到这样的情报。而朱牧这样级别的人,蛇公在北方各州,甚至刘聪石勒那里都有很多个,我们对于蛇公的判断万万不可轻视。
“现在就算能够让一个朱牧进不了禁军,还能查出禁军乃至朝堂上各种明里暗里的朱牧吗?禁军已经不可信了!不放朱牧进禁军,反而会打草惊蛇。”
直到说完,戴渊才放开司马睿的手:“恕臣方才无礼!”
戴渊之所以如此激动,一半是为公,一半是为私。毕竟蛇公在禁军中耳目甚多,如果司马睿真的不让朱牧进入禁军,那么蛇公一定会怀疑今日的谈话暴露了,就会转而怀疑到自己头上来。
司马睿冷静下来,只觉得戴渊敢于如此犯颜直谏,大概是个忠臣,终于长出一口气:
“爱卿说得对,倒不如放朱牧进来。禁军已经不可用了,还不如爱卿为朕在京口操练的那支新军队。将来能否躲过蛇公的计谋,全看爱卿了。”
“必不负陛下重托!”戴渊单膝跪地,双拳抱胸道。
“那么,蛇公还说了什么吗?”
“今日商议的,主要就是北伐和送朱牧进入禁军两件事情。可是还有一件事情,也很重要,只是不知细节如何。”
“哦?”司马睿扬眉,迟疑地盯着戴渊:“爱卿勿要卖关子。”
“臣就直说了,王丞相和蛇公有联系。臣从蛇公处离开的时候,蛇公说,王丞相未至,还有事情找王丞相商议。”
戴渊本来不想惹上王导这种大人物,可是既然司马睿对他如此器重,他也就把底全部兜了出来作为报答。司马睿听后,果然连连颔首:
“朕一直做如是猜想,没想到确实如此。我说南渡之前,王茂弘智计百出,可是南渡之后,尤其是葛陂一战归来,他不过是整日和名士交游,调解矛盾,并不做什么正事,只是一团和气罢了。没想到他和蛇公暗地有勾连,王丞相是怎么回应蛇公的呢?”
话虽这么说,但司马睿心里好像有块石头落下了,其实他真正担心的,是王导与蛇公实乃一人的可能性,现在看来肯定蛇公另有其人,那么说不定王导还是能被利用的。
不过,司马睿也感慨,当年南渡之时,自己和王导相处那样融洽,如今竟然要沦落到互相利用的地步了。
“王丞相推脱公事繁忙,直到臣离开的时候还没有出现。”
司马睿嘴角上扬:这倒是个好消息。自从担任丞相之后,据相府的人说,王导一直清闲,时在时不在。那么公事繁忙这种借口,大抵是用来拒绝蛇公的,算是明示了。
这样一来,或许王导还能够争取——这是自己在侨士中仅有的一面旗帜了。
“你错了,王丞相与蛇公并无勾连,而是巧妙地拒绝了蛇公。如此看来还真得再找王丞相好好商议商议蛇公的事情……”他喃喃道。
戴渊明白不应该再说下去了,自己所知也不过冰山一角,如果再惹上一身麻烦反而不好。反正司马睿已经将在京口编练军队的任务交给了他,就算得上是重用了。
于是戴渊再拜之后,又沿原来的密道爬出了皇宫。
司马睿现在反而比之前乐观了不少,从前以为自己孤立无援,只能独坐深宫。现在看来,蛇公虽然神鬼莫测,但也并没有掌握所有的侨士。若是能够让王导重新振作起来,恢复南渡以前亲密合作的状态,那么事未可知。
房梁上咔嚓一声响,司马睿抬头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大概是宫室过于空旷,老鼠也在此间横行无忌吧。
他不知道,此时,一个倩影接连跳过皇宫的飞檐,穿过建康城幽深的小巷,直往城边乌衣巷飞奔而去。一刻钟之后,建康乌衣巷的那间小屋内,陈良媛一身盗贼打扮,出现在幕布前:
“蛇公,戴渊那厮果然是天子的奸细。”
“也就是说,天子信了,我们已经示形成功了。”幕布后传来一阵拊掌声:“那天子对北伐之事有怀疑吗?”
“没有,他只当是我们与大将军有隙,还说要利用这种间隙,用蛇公您来对付大将军。并且还说要联合王丞相来对付蛇公您……”
幕后之人并不评价,只是报以一阵大笑。
又是那种畏惧感,陈良媛心头一颤,头埋得更低了:自己的恩公,这个把天子、丞相还有大将军这些显赫人物当小儿一样戏弄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