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的宫室是刘渊仿造汉代未央宫的布局所建,仍称未央宫。当年刘聪攻破洛阳,俘虏了晋怀帝之后,觉得汉室已然兴复,单单一座宫室不足以彰显自己的威仪,于是又在城中建立了几处。然而这些新建宫室尚未修成,就遭到了箕关的大败,于是在陈元达的劝谏下,只得停工,仍然住在未央宫中。
未央宫中温室殿,是汉天子在冬季的居所。此时刘聪久病体寒,几乎下不来床,所以即使天气已经转暖,也整年不出温室殿,只靠着近人服侍汤药,方能勉强维持而已。
在箕关之败后的头半年,刘聪就已经生病了,开始由皇后刘娥亲自服侍。而由平阳之乱中经受了考验的靳家中,靳准担任卫将军,掌管平阳的禁卫军;而靳准的弟弟靳明则被升为光禄勋,掌管宫中宿卫。一时平阳粗安。
然而,不过半年,刘娥突然得急病去世。哀恸之中,刘聪病得越来越重。这时,靳准将本来答应许给刘粲的长女靳月光献给刘聪,另许次女靳月华给刘粲。刘聪大喜,立靳月光为皇后,夜夜唤她入侍。自从入宫之后,靳月光又常常借口月事,让自己的侍女樊绣娘,贴身宦官宣怀的养女宣淑兰代替自己,于是两人皆受盛宠。
正当这时,长安突然传来消息,刘曜以谋反为罪名,斩杀了刘聪派去长安的监军王沈。刘聪听闻此消息,强挣着从病榻上爬起:
“朕必杀此猿臂儿!(刘曜身长九尺,臂展极长,故名)”
一旁的靳月光赶紧用浸透了香水的湿巾,轻轻拭去刘聪头上的汗珠:
“陛下龙体要紧。中山王兵强马壮,暂时还要留着他去和那桓景相持。只是王公公为国而死,实在可惜。忠烈的家人,则失去靠山,更加可怜。妾知道王公公还有一养女,本是王公公早逝的兄长之女,现在王公公已经为国捐躯,妾斗胆请陛下收她入宫。”
刘聪体力不济,一拳砸在床上,竟然绵软无力,不由叹息:“唉,那是当然,忠烈之后,朕确实需要好好体恤,以慰天下。那王沈的养女年岁几何?”
“比妾年少,不过十五而已”,靳月光低眉羞道:“妾已命其在槛外等待多时了……”
刘聪急唤那王沈养女入内,抬头一见,虽不说国色天香,眉眼灵动之间,却别有一番青涩的风韵。待问了姓字,原来因为年少,并无名字,止有一小名,叫王贞儿。
自此,刘聪不顾病体,夜夜与靳月光、樊绣娘、宣淑兰、王贞儿四女相伴,纵欲无度;白日则昏昏欲睡不理政事。陈元达看不下去刘聪荒废政事,不顾旁人劝阻,入宫苦谏:
“汉室方兴,主上克复京洛,此昭烈所不能及也;然旋复失之,又大败于箕关,此是不能修身正心也。请圣上戒酒色,休养龙体,以备来日上朝,不然夜夜酒池肉林,恐桀纣之祸不远矣。”
结果当夜刘聪喝醉了酒,正在兴头上;又见陈元达将他比作桀纣,将靳月光比作妲己,大怒道:
“朕是桀纣,就为了让你做个比干吗?来人,朕倒要看看这个比干的心有没有七窍!”
这时靳月光就在旁边,好一通劝说,看在爱妾的份上,刘聪才将惩罚改为剃光头发,鞭打四十而出。
陈元达熟读汉代经典,自诩忠义高洁之士,当初被刘渊器重,故打算以死报刘氏一家。结果不只被羞辱性地剃光了头发,鞭打了四十,自己还差点被刘聪处死。最让陈元达愤气填膺的是,自己之所以能够保住一命,却还是因为靳月光那个狐媚妖言惑主,摆明了就是想诛自己的心,不让自己留下死谏的名声。
在被鞭打之后不过几天,陈元达就越想越气,伤口破溃而死。刘聪听说这件事后,只是骂了两句,给陈元达的家人发了些钱粮抚恤了事。至此,平阳城中最为刚直的陈元达已死,匈奴其他的高官也都不敢再进谏了,只是浑浑噩噩地将局面维持下去,同时争相巴结国舅靳准。
于是,靳准又让靳月光见缝插针,让刘聪将其他三女也先后册封为皇后。于是平阳居然出现了一朝四皇后的奇观。同时,也不知道是不是精力消耗太甚,刘聪自从与四皇后厮混以后,几乎下不来床。不过精气越虚,刘聪就越发冲动易怒,常常因为小事不如意而处死臣下。一时平阳城内人人自危。
这次刘粲回到平阳,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烂摊子。在进入平阳前,他就已经听闻风言风语,说刘聪因为自己不到一个月就丢了整个弘农而大发雷霆。
所以一到京城,他不敢先入宫面圣,却先去找自己的老丈人靳准商议对策。他孤身乘一快马,直往靳准府上而来。一见到靳准,他就飞身下马,马鞭还握在左手上,就快步走向他的丈人,右手搭住靳准的肩膀:
“卫将军,听闻陛下大怒不止,人人都说天子要杀人,可有此事?”
靳准打量了一眼刘粲,却露出一副轻松的表情:“并无此事,当弘农新失之时,陛下确实恼怒不已,但据小女从宫中带来消息,说陛下神色已缓,并不欲追究此事了。还说些什么,‘天下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享受足矣,复何恨之有’这种话。”
刘粲长舒一口气,虽然不知道父亲在瞎念叨些什么,但如果靳月光说刘聪心情尚佳,那么自己虽然还是免不了被骂一通,至少不用担心死罪了。
“多谢靳皇后为我们一家排忧。对了,月华安否?”
刘粲确认自己无事之后,就想起了自己的妻子,靳月华。
“一切……安好。”靳准露出一丝迟疑,但还是笑着说。
刘粲拊掌,接着抱住靳准:“若无丈人,我家不得全矣。我恨不能立刻与月华团聚!”
原来虽说当初靳准答应过将靳月光许配给他,最终食言,令刘粲恼怒不已。但靳准转而将靳月光的妹妹许配给他做太子妃,刘粲见靳月华亦有国色,于是气消了不少,又听说是刘聪强令靳月光入宫的,所以不再迁怒于靳准,反而一腔怒气全在自己父亲身上,只是敢怒而不敢言罢了。
“只是……”靳准欲言又止。
刘粲松开靳准,表情凝固了:“怎么了?丈人休要瞒我。月华她难不成有恙?”
“唉!”靳准叹了口气,故作为难道:“当初天子因为弘农已失而发怒,月光她苦劝天子,天子这才息怒,却召月华入宫,说要找罪臣的妻子对质,看看太子河内王有无反状。”
说着说着,靳准竟然落下泪来:
“据月光说,天子已然息怒,然而月华还被天子滞留宫中。天子还说,要立月华为贵妃。月华不比她姐姐,素来贞烈,我真担心她经受不住,做出失去理智的行为,也不知怎么样了!”
刘粲惊讶失声,连马鞭都握不住,掉在了地上。他半抱着脑袋,靠着墙缓缓蹲下来。靳准说得委婉,全是为尊者讳,真相肯定是自己父亲趁自己领兵在外的时候,强逼妻子入宫,来报复自己!
半晌之后,他才轻轻地嘟哝着:
“完了……这下全完了!”
靳准也在他身边蹲下,狡黠地打量了一眼,就装作一脸沉重地说:
“家门不幸,臣本来不想告诉殿下。然而殿下于我家有大恩德,怎敢不如实相报。”
刘粲抱住靳准,大哭起来:“不是丈人之过。是我父亲实在是禽兽不如,只是他身为天子,我又能怎么办呢?”
靳准见时候已到,两手抓住刘粲的肩膀,大喝一声:
“殿下!作为肩负天下的男人,怎么可以如此软弱!臣有禁军在手,臣兄弟是光禄勋掌管内廷,皆听从殿下调遣,殿下好自为之!”
刘粲听出了靳准的意思,失神起身,向后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捂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办。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宦官的高叫:
“殿下!陛下听说你在靳将军府上,特来唤你去宫中述职。”
刘粲恨恨地回头看了一眼靳准,就转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刘粲走远,靳准才露出了凶狠的神情。这时院中边厢突然转出一人,他拊掌大笑,原来是靳明:“哥哥好计谋。以兄所见,此次太子胜算几何?”
靳准伸出三个指头:“三成!吾观太子懦弱,恐不能胜任。”
“三成?那若是太子失败,当如何是好?”靳明有些惊慌,他没想到哥哥居然将胜算估计得如此之低。
“哼!我还不希望太子能成事呢!”靳准笑道:“我不过借天子之手杀掉太子罢了。太子一死,天子的性命不都在我们靳家一念之间吗?你在宫中掌管天子饮食已久,一定知道天子久病的真正缘故吧。”
靳明脸色一红,只是急急地说:“兄长,弟只是担心刘曜。”
“中山王早就和我有了约定”,靳准挥手,云淡风轻地说:“不然,当初他为何要冒着和刘聪撕破脸的风险,为我除去王沈王公公呢?”
“那王贞儿?兄长为何让一个政敌的女儿入宫呢?”
这是靳明第一次知道兄长原来和刘曜有密约,不禁也满头雾水。原来靳准密谋,从来不会轻易向亲人透露消息,只是看刘粲已经出发,大事多半可定,所以才放心告知弟弟。
“谁会考证一个死掉宦官有没有养女呢?”他呵呵一笑:“贞儿?那不过是个我常去的青楼的雏儿,我见她生得机灵俊俏,必能做个好的耳目,所以包装一下送给了天子。
“毕竟,天子也不在乎,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