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粲穿过平阳未央宫中宫廊,来到父亲在温室殿的居所。沉香在炉中慢慢散发出气味,道旁浮雕上木龙盘旋。刘聪只在晚上宴饮,白天无人知道天子是睡是醒,所以亦无人敢扰他的清梦,温室殿外只有一二小宦官侍立一旁。
“带他进来。”殿中传来刘聪的声音,声音出奇地浑浊。
刘粲本来听说月华被召入宫中的事情,血气正盛,打算讨个说法,一听到父亲的声音,心气即刻被打掉了半截。宦官打开门,刘粲低着头,小步小步地走进温室殿。殿中空气又热又闷,炉中木柴噼噼啪啪作响,炉火在黑暗的宫室中,闪动着诡异的红光。
刘聪平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地注视着房梁:
“朕的儿子来了?说说弘农郡的事情吧。”
刘粲跪下,膝行至刘聪床前:“桓景攻势凶猛,又有叛徒刘乂相助,弘农郡多杂胡晋人,都叛逃了,本来就守不住。儿臣避其锋锐,所以将精锐聚集在河东。在儿臣在的几日,桓景不敢从弘农郡北上,可知其丧胆。”
“哼!也不知丧胆的是哪个。”刘聪无力地一笑:“若是光文帝在世,恐怕要说,当年武帝之时,囊括九州,如今怎么能以保住二郡之地而称功?可朕也知道,我们都是匈奴人,不信他那一套……咳咳”
刘聪的话被咳嗽打断了。见刘聪竟然没有对自己丢失弘农多加指责,刘粲不知是该惊还是该喜。
“自箕关战后,朕体日见虚弱,恐怕要不久于世了。今日召你来,是因为朕想效刘太公故智,做个太上皇了。国家不可一日无君,可朕这个样子,连床都下不来,就更不要说做一国之君了。”
“天子万年,待重振龙体,必能恢复河山。”刘粲急忙磕头。然而权力的欲望也爬上了心头:“不过若是儿臣接手大汉天下,也必能收复两京,使汉室复兴。”
刘聪摆了摆手,恶狠狠地盯着刘粲:
“儿子,你我就不要说什么套话了。老实说,你是不是早就想取而代之了?”
面对这突然一问,刘粲哑然,身子发麻,说不出话来。刘聪一眼就从刘粲的表情看出了他的心思,声音也转为冷峻:
“方才特试之耳!
“你没过这一关,然而过不过也不重要了,有探子来报,你在河东郡喝酒观舞,坐视弘农沦陷;朕又考究你在河内的所为,发现失职皆如此类。若是太平之时,你倒不妨做个太平天子,然而如今我们只有两郡之地,局势危如累卵,你望之不似人君,如何让朕放心得下?
“论年岁,你是诸子之长,可近三十岁了,还是这副纨绔样子!倒是你弟弟济南王刘骥、河间王刘易,都才兼文武,可堪重任。
“如今给你一条出路:自去太子之位,除掉军中职务,来平阳做个闲王。你是朕的长子,朕不会害你性命。”
刘粲长跪不起,以父亲之狠辣,“不会害你性命”并不可信;但以父亲之精明,估计早在宫中有所布置,若是自己提出异议,估计不久就会有刀斧手窜出,以谋反为名将自己杀掉。
他这时追悔莫及:原来这次父亲唤自己入宫,目的就是为了废掉自己的太子之位,自己怎会如此糊涂,轻而易举地就进入了圈套呢?若是自己以敌情为借口,留守河东坚决不去平阳,手握兵权的自己即使天子也奈何不了。
可现在一切都晚了。作为一个素来软弱的人,刘粲无可奈何,只能下拜求饶,请求父亲宽恕:
“儿臣罪孽深重,不指望还能做个王。只希望爹爹能不加罪于罪臣的亲人。”
“加罪于亲人?朕难道加罪于自己么?”刘聪讥讽道:“至于你那个生了孩子不过三月的妻子,也是朕上皇后的妹妹,朕已经纳入宫中了,勿念!”
刘粲猛然抬头,咬牙切齿。本来他已经被恐惧淹没了,然而耻辱让他再次抬起头来:
“陛下已经有了上皇后,为何还不满足?”
刘聪斜眼瞟了一下刘粲:“我为何要在乎一个死人的感受?你的结局已经确定了,我为何要让她受苦,召来宫中享乐岂不是更好?”
随后,刘聪放肆地大笑起来,欣赏着儿子脸上表情的变化。
刘粲张目结舌,捏紧了拳头:原来父亲就没想让自己活着,估计父亲的计划只是先把自己禁锢宫中,然后找个时机隐诛,给自己在史书上留一个“以忧死”的体面。毕竟若是立其他子嗣,留着自己这样一个废太子,可是一个隐患!
现在可谓进亦死,退亦死。刘粲恶向胆边生,脑海中重新浮现出了杀死父亲的念头。可是想到宫中可能埋伏着的刀斧手,心下又犹豫了。若是隐诛,常常是赐白绫而死,好歹还能留个全尸,死前还能好吃好喝一番;若是立刻杀死父亲,估计会被埋伏的
想到这里,刘粲果然如靳准所料的那样,怂了。他只是再次下拜叩头:
“没有挽救的余地了么?儿臣只求做个庶民而已。”
刘聪叹息一声,然而语气却丝毫没有放松:
“做了太子,那么结局不是登基,就是死。朕身体是不行了,为了国家着想,也必须隐身幕后,让太子来监国。然而你照镜子看看你自己,像个太子的样子吗?那么朕要立其他人,你就必须死。”
刘粲彻底绝望,有气无力地撂了一句狠话:
“古人云,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陛下不怕把儿臣逼急了,儿臣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么?”
刘聪鄙夷地瞪了刘粲一眼,又把头别过去,翻身不去看他:
“大逆不道之事?你也配?
“当初朕废杀皇兄刘和的时候,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如今看来也没长多少见识。若要行大逆之事,需得满堂文武支持,不然就算杀了天子,谁替你做事?
“不说弑杀天子,哪怕废太子也是如此。先前朕佯狂杀人,就是怕废太子一事,牵涉太多,反对声太大。像那个陈元达,刚直是刚直,可是却认死理。若是我要废了你,他肯定会以嫡长有序的理由来保你。倒不如以另一个借口将他杀掉。
“如今满堂文武,没有人支持你了。就算你将我弑杀,各处叛乱,又能怎么办呢?”
刘粲咬着牙说:“那就把他们全杀了!”
“没这个机会了”,刘聪冷淡地说:“告诉你吧,也让你死个明白。朕在宫中早有布置。卫将军靳准已经奉朕的命令,在宫廊中埋下刀斧手。朕脚上连着铃铛,只要一扯铃铛,自会有刀斧手杀出。你自己看着办吧。”
听到靳准二字,刘粲猛然想起进宫之前靳准的暗示:丈人告诉过自己,宫中和京城的羽林军都是忠于自己的。可现在父亲却说靳准埋伏下了刀斧手,可见靳准首鼠两端,骗了自己。
但若是换一个角度看呢?会不会靳准骗得其实是刘聪呢?会不会根本没有埋伏呢?
刘粲嗅到了一线生机。
至于反对自己的满朝文武?活都活不成,还能管得上那些?野兽般的本能淹没了大脑,刘粲决定拼命赌上这一把。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从地上跃起,飞身扑向自己的父亲,压在父亲身上。
“你敢……呃呃呃……”
刘聪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刘粲早已扼住了他的咽喉,怒斥也变为了嘶吼。他戎马半生,从前也算孔武有力,可经过这两年病痛的折磨,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他只能怒目圆睁,头上青筋暴起,双腿不住挣扎。
殿内铃声大作,可是并无一人入内。
“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
刘粲又气又怕,将全身的恐惧都压在了自己的双手上,一边叫骂一边流涕。不过几息工夫,刘聪就不再动弹了,双眼依旧死死盯着刘粲,头上的青筋渐渐褪为暗斑,面色开始发白。殿内的铃声消下去,只有炉中木柴噼噼啪啪作响的声音。
刘粲浑身是汗,身子却不住发抖,起身向后退了两步,就腿一软跌倒在地上,掩面痛哭起来——
这次是赌赢了,可接下来怎么面对先帝留下的众大臣呢?
只有炉火的声音作答。
这时,殿门开了,刘粲转头望去,循着铃声赶来的正是靳准。看见刘粲,靳准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然而迅速调整好了表情,伏地叩首道:
“臣卫将军靳准,叩见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