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后,天气晴朗。呼延晏只留千余人守城,带着其余潼关守军全军出关,一时甲光曜日,鼓吹齐鸣,分外壮观。远望晋军营寨,呼延晏豪气顿生,挥矛大吼:
“尔等皆是屠各精锐,眼前贼军不过六千人,皆是老弱,正是立功之时!若能先登晋军大营者,到时劫掠洛阳分战利品,也优先挑选!”
众人皆呼万岁,呼声震天。呼延晏大喜,按照昨日乙咥浑的说法,桓宣全军依河扎营,只要击破晋军大营,顺着崤函道一路东进,就可以威逼洛阳了。若是攻破防守空虚的洛阳,财宝想要多少有多少。
而此时新军大营中,桓宣也在做着最后的布置:“贼军势头正锐,不可与之力拼,大家性命为上,稍一接触就走。不要贪功!不要逞气血之勇!
“关中晋民东望王师数载,你们有的出身流民,有的出身部曲,多是北人,亡国之恨,想必也是一样吧。”
众人闻言垂泣,桓宣看着自己眼前的哀兵,想想刚刚从潼关出城的骄兵,心中依然觉得胜了一半。
至于另一半胜机,桓宣眺望西南面与黄河正对着的山坡,胜机全在山坡上。
这时,西面传来一声诡异的号角,随后是凄厉的鸣笛声,匈奴的先锋骑兵从河滩上先行,开始向晋军大营冲击。
“放箭!”桓宣下令,但并不指望有多大用处,心思还是在于撤离路线是否畅通。
一阵箭雨射过,有的骑兵正中箭矢,有的则是马匹受箭,将其上的骑兵掀下马来。然而匈奴骑兵大多身披重甲,除了被掀下马的倒霉蛋躺在地上被身后的骑兵践踏而死外,不少骑兵带着箭在晋军大营前停下来,接着下马开始搬除拒马。
趁着匈奴前锋骑兵下马之际,桓宣赶紧命令所有弓手向后有序撤离,与矛阵后方的马队会和。接着让戟兵和矛兵在大营东侧列成方阵。
这一布置在匈奴人斥候的眼中清清楚楚。不一会儿,呼延晏就接到了消息:
“报告司空,晋军是空营!桓宣不敢守营,却让军中矛兵在大营东面列阵,掩护弓手撤离。马队也在矛阵后方。”
“桓宣果然不知兵”,呼延晏大笑:“矛阵是为了和敌军主力相持,然后让骑兵从侧翼冲杀。哪有弱势方全军放弃大营,在平地上列阵企图和强势方正面抗衡,却让马队躲在后面的道理?我军就是以斧手正面攻击他的矛阵,也能一举破之!
“大军听令,随先锋进军!”
匈奴军队沿一字长蛇阵,在河滩上缓缓向晋军大营进发。此时先锋已经越过大营,大营东面开始集结。
然而营帐的建筑,诸如帐篷、栅栏之类,本身造成了阻碍,而在黄河到山脚下,又没有别的路可以走。这样一来,匈奴军队的先锋在大营东侧还没有整编成列;而匈奴军队的主力却在大营西侧堵塞得水泄不通,阵脚已是不整。
“这晋军营帐实在是碍事,父亲,我们把他烧了吧!”呼延晏见前方军队在晋军大营前拥堵,献上一策。
“混账,你是昏了头”,呼延晏见自己行军不顺,也是心烦意乱:“现在放火,岂不是烧了自家人?”
话音刚落,东面天空划过一排整齐的火星,待火星落在晋军营帐上空不久,营帐中突然窜出一股火苗,接着爆鸣声四起,毒烟弥漫。
而此时东风正盛,烟雾都往匈奴军中吹。正在拥挤着通过营帐的士兵见状乱做一团,自相践踏。
“糟糕,这是火攻!”呼延晏立刻反应过来。
原来晋军营帐中藏有硫磺、干草、膏油等易燃物,而桓宣早就在军阵后排布置了一排霹雳车,待匈奴军队拥堵在自家营帐中时,霹雳车趁机将燃烧的柴捆抛向大营,营中顿时成为一片火焰和烟雾的海洋。
呼延晏大怒,策马冲向前线,挥刀四处拍击逃兵:“不许退!给我继续向前进攻,你们不想要洛阳的富贵吗?”
“父亲”,呼延朗也策马上前,追上父亲:“洛阳在百里之外,而火海就在眼前。还是先整肃军阵为上,晋军在大营东面列阵,是暂时不敢进攻我军的……”
呼延朗话还没说完,大军后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唢呐声与低沉的号角声,接着是几处不甚整齐的呐喊:
“杀!”
呼延晏回望身后,只见山坡上突然杀下了不少晋军,看不清有多少人马,而且不止一处,将自己身后的一字长蛇行军阵冲为数段。他一时懵了,战事竟然向自己不利的方向发展了。
“你怎么跟了过来,为什么不过去殿后!”他怒气益甚,怒火都撒在自己长子身上。
呼延朗低头不语,战战栗栗。呼延晏定了定神,头脑清醒下来,心想司州军马就这么点人,还敢分兵数处来玩花样,这其实还是取败之道。自己若是先解决了埋伏的晋军,再进攻东面的矛阵,也一样是稳赢。
他低头又看了儿子一眼,见他如此窝囊,将马鞭往地上顺势一甩:“哼!你还是在原地守备吧。看你父亲教教你怎么对付敌军的埋伏。”
随即他拔马向关城方向:“东面贼军结矛阵,仅可自守,不敢出击。这些伏军就是白送给我们的军功,大家欲求富贵者,随我来!”
他带着亲卫赶赴后方军阵中,匈奴军士也渐渐朝着自己聚拢过来,呼延晏奋力向山坡反冲锋,军势为之一振。
然而越是向前,呼延晏越是心惊,晋军的数量远远在他估计之上——这还仅仅是一路伏兵,就有如此数量,而自己的一字长蛇阵同时面对着几路伏兵!
不可能,晋军绝对不可能只有六千人!一个绝望的念头开始浮现。
虽然身边的亲卫战意尚浓,呼延晏自己已经心生退意:可是,退又能退去哪里呢?
他心一横,从背上取出狼牙棒,继续向山坡上冲击。他身边亲卫都是匈奴呼延部中的精锐,又身披重甲,不畏晋人伏军的箭雨和冲锋,于是这路伏军的攻势看似被呼延晏遏制住了,山坡上一时相持不下。
好景不长,不久,又是一阵唢呐声齐鸣。突然,大量身披重甲、头戴面具的斧手从山坡上冲下,将斧头砸向匈奴军士的铠甲,随着一阵铁器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多的匈奴重步兵被斧头砸破了铠甲。
渐渐地,呼延晏身边的亲卫也开始有了溃散的势头。这时,他也顾不得被箭矢集火的风险,挥舞着狼牙棒,扯着嗓子彰显自己的武勇,好稳住自家阵脚:
“我乃大汉司空呼延晏,谁来与我决一死战。”
山坡上响起了一声高亢的回应:
“大晋司州刺史桓景,特来与你决一死战!”
什么!桓景本人在这里?也就是说,晋军主力尚在!
听到这句话,呼延晏本来强撑起来的豪气顿时萎靡了下去。手中的狼牙棒也差点掉落在了地上。
既然晋军主将尚在,大部分匈奴人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本来还有些气势的反冲锋顿时被逆转了潮头,本来死战不退的军士终于开始四散奔逃。唯有呼延晏身边死忠侍卫尚且紧紧簇拥在他身边,然而已经越战越少。
“前方带兜鍪者,是呼延晏!”山坡上传来另一声喊叫,唬得呼延晏赶紧将头盔摘下,抱在手上。
可是来不及了,四面的晋军已如潮水般涌来,连呼延晏的亲卫也死的死、散的散。恍惚之间,呼延晏只见一个面目黝黑、凶神恶煞的汉子,持刀忽地跳到自己身前,将刀平空一划。
他脖子一凉,感觉自己离开了地面,世界开始旋转起来,刘曜、羊献容还有自己的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都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了——接着他眼前一黑。
“桓刺史!”陈昭之从地上捧起呼延晏的头,指着那具还紧紧怀抱兜鍪的躯体,向后招手:“贼将呼延晏的首级已经被我讨了!”
“干得好!继续冲!”山坡上回应道。